十月里,蕭繚在青山腳下已經住了半年,每日日常就是上山下山,想要找到樵夫口中的合墓,想要尋到老嫗口中的懸山道觀,想要找一個答案。
十一月里,帝王急詔如雪花一樣飛來,陛下病危,盛京等著他回去主持大局。蕭繚站在鬱鬱蔥蔥的山腳下,未帶隨從,拄著一根隨手撿來的枯樹枝,一步一拐地上山。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白日裡雲霧繚繞,淅淅瀝瀝的小雨浸潤著翠色的山林,一個小道童背著小背簍,從山林的深處走出來。
那小道童腰間懸掛著一個古銅色的懸鈴,行走間,鈴鐺聲悅耳。
蕭繚坐在樹下避雨,然後就見那小道童遞給他一柄黃油傘,說道:「下雨了,這柄傘就留給居士吧,你一個人嗎?」
蕭繚看著那眼神清澈的小道童,眼眶含淚,說道:「我在山裡迷了路。」
這些年,他一直找不到他的路,回不去盛京,也回不了家。
小道童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指著泥濘的山間小道:「這條路下去,就能下山了。」
蕭繚看著扎著道士髮髻的小道童,雙眼刺痛:「敢問小師父,山上可有道觀?」
小道童天真地點頭:「有哇,不過師祖說,有緣人才能見到。」
「你有師父?」
「自然是有的,我師父人可好了,我剛才就去看師父的,這是我在師父墓前摘的花。」小道童指著背簍里的野花,那花燦爛如火焰,像是傳說中黃泉路上盛開的彼岸花。
蕭繚攥緊那柄破舊的黃紙傘,仰起頭,不讓雨水滑落:「敢問小師父法號。」
「十醒,師祖給我取的法號,說十世清醒便是幸事,我師父夢山道人,她就葬在山上,你有見過我師父的墓嗎?特別漂亮,墓前開滿了紅色的花,師祖說,這是渡人的彼岸花。」小道士許是很久沒有遇到過生人,絮絮叨叨地說道,「你怎麼哭了?」
權傾朝野的蕭國公擦著眼角的淚,說道:「是天上的雨水落到眼睛裡了,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看到過你師父的墓。」
「師父和喜歡的郎君合葬在一起,不喜歡被人打擾,你是看不到的,只有我能看到。」小道童笑的陽光燦爛,「我走了。」
那小道童說完,背著小背簍,蹦蹦跳跳的,帶著一身悅耳的懸鈴聲,消失在山林霧氣里。
蕭國公呆呆地站在原地,等醒悟過來,一路追過去,只見山林無路,那小道童早就不見蹤影。
蕭繚攥著那柄黃油傘,在雨中失聲痛哭。
元景十一年冬,蕭國公求道無果,返回盛京,同年隆冬,高祖陛下病逝於承明殿。高祖陛下在位十一年,結束了腐朽黑暗的大夏朝,推行新政,創下史上有名的元景之治,以鐵血手段集中皇權,削弱了流傳百年的世家制,只是高祖陛下在位後期,推崇道門,暴戾嗜殺,迷信巫蠱之術,求長生之道,史上褒貶不一,高祖陛下駕崩時,年僅三十五歲,一生未立後,亦無子。
野史傳說,高祖陛下生死之謎,另有隱情,歷史潮流滾滾去,後世無從考究。
新帝登基第十年,歷經兩朝、權傾朝野的蕭國公病逝於盛京城外的小孤山,自此有關眾生塔、青山上的傳說、帝宮裡的那些黑暗瘋癲的往事都盡數被埋葬。
羅城的青山綠了又綠,道門漸漸昌盛,直到無數年後,冷宮裡出生了一位小帝姬,一個孩童被送往青山道門,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
十醒,十世清醒便是幸事。
長歌眉心撕裂地疼痛起來,像是魂魄被人撕裂成無數片,一片片地重組,再撕裂,再重組。過往的記憶猶如星光落入大地,充斥在她腦海中,無數的畫面閃過,消失,漸漸融合在一起。
大月山上扎著麻花辮、笑容燦爛的小娘子,冷宮裡孤苦無依的小帝姬,一世一世輪迴的她,漸漸融合在一起,第一世的記憶回籠,秋長歌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舊身處在那一片混沌的道門法器空間裡。
鏡湖上,星辰落在巨大的菩提樹上,坐在樹下垂釣的小老兒笑眯眯地看著她,那人的面容熟悉而陌生,像極了青山上的跛腳道士。
「十醒,十世清醒,原來如此……」長歌伸手接住飄落下來的星光,低低笑出聲來,原來這才是第一世緣起,是一切的開始,是最初的因。
那小老兒朝著她遠遠鞠躬,蒼老說道:「因果既定,恩怨兩消。該遇見的人,終究會遇到。小老兒的使命已經完成,就此別過。」
那小老兒說完,整個道門法器空間就開始坍塌。
長歌朝著他叩拜,眼眸潮濕:「夢山拜別師父。」
那小老兒露出一絲笑容,殘存在道門法器里的最後一絲念力消失,就此消散於天地間,滄海桑田,曾經埋於青山道觀桃樹下玉盒裡的桃木灰燼也消失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