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安國身為土生土長的關中人,雖窮, 卻是有祖上傳下來的四畝土地, 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能向官府證明所有權的那種。
天氣漸寒, 這個季節的粟麥早已收割完畢, 不適合種植, 董安國領著陳買, 不過是研究新的種子,傳授徒弟知識, 為來年開墾做準備罷了。
他習慣了紮根田裡, 不去反而像長了虱子一般, 何況南陽的粟種剛剛到手,他恨不得立馬種植下去, 看看耐不耐寒,挨不挨蟲害, 畢竟長安與南陽的氣候不一樣。
二十年前他遊歷過南陽郡, 在那裡幫百姓家種農, 那時候的南陽, 還是一片兵荒馬亂的荒涼之景。想起從前, 董安國有些唏噓,珍惜地拆開裝種子的麻布袋,這幾天忙, 他一直把粟種擱在家裡。
繼而一愣,仔細瞧去,粟種顆粒大, 顏色是金燦的黃。
而今粟種褐色偏多,黃得如此純正,在長安都少見。他頗有熟悉之感,又想不起來哪裡見過,想了想,把一小袋攤在田壟之上,不多時,金燦燦的種子嘩啦嘩啦流了出來。
陳買呼出一口氣,搓搓手,給自己暖暖身子,自覺地回到田邊的院落,打來一小盆井水。董安國捏起一粒種子,放進去,估算他在水中漂浮的時間,肯定道:「看模樣,比關中粟種的品質都好。」
陳買附和地點點頭。
董安國心滿意足地將那一顆撈出,不遠處忽然傳來些許動靜。
自從過了收割季,氣溫驟冷,舉家搬遷的流民漸漸增多,都是賭上全部積蓄,想要前來長安安家的百姓,孤身一人的極少。但不遠處的男子,還是超乎了董安國的想像,他瞎了一隻眼,瘸了一條腿,頭髮花白,猶如行屍走肉遊蕩世間,就這樣麻木地走著,死死捏著手裡的傳關和路引。
董安國心臟微酸,嘆了口氣。
他放下手中的活計,走上前:「老哥是從哪裡來?可能認得官府的路?不如叫我的弟子……我陪你一遭。」
說到一半他想起來,自家弟子可是侯府的繼承人,指不定官府熟臉得很,立馬改了口。那流民搖搖頭,望向建造中的、巍峨的長安城牆,眼底迸發出炙熱的光芒,拖著瘸腿往前走。
他的步伐太急太快,走到一半,摔倒在了凹凸的田壟上,正對著金黃色的粟種,在日光的照射下,仿佛流動著光輝。
流民瞳孔驟縮。
他「啊」一聲大叫,以前所未有的力氣爬起來,發瘋般地衝上前,用腳去踩,用手去撒。陳買離得近,見此汗毛都豎了起來,連忙上前制住他,也不嫌棄流民的髒臭伶仃:「你做什麼?」
流民發瘋般地低頭咬他。陳買不聰明,身手也不是超絕,但憑藉體型差防身綽綽有餘,久而久之,流民放棄了掙扎,忽地流下了眼淚。
董安國驚愕地看著這一切:「這……」
「南陽的噁心谷種,都該死!」流民吼著說出這句話,暈倒在了陳買的懷裡。
陳買:「……」
董安國:「……」
最後由陳買收好灑得七零八落的種子,董安國扶著流民進了自個的家。他不忍看見這樣的生命逝去,直覺流民的話另有隱情,心下隱隱不安,便和陳買商量:「不過幾天的糧食,我也負擔得起。」就是他一個大男人,燒飯燒得難吃了點。
陳買點頭,忽然恍悟過來:「老師銅錢不夠,我可以從房裡拿……」
董安國笑罵:「要讓君侯發現,你待如何?!」
等流民悠悠轉醒,聞到泛著焦糊味的熱粥,徹底怔在了木板床上。
「老哥,從前種種都過去了。你來到了大漢的都城,往前走就是官府,只要肯幹活,定能在這裡安頓下來。」董安國勸道,「先把飯吃了,才有力氣走啊。」
流民狼吞虎咽起來,獨眼再次掉淚,嘶啞著聲音道謝。
其他的什麼也不肯說了,董安國理解他的防備心,想問問谷種那件事,又覺得不好,轉身走了出去。第二天,第三天……多數是董安國,有時是陳買送飯,終於有一日,陳買聽見了道謝以外的問話:「後生,你是這家的弟子麼?」
關中話很是笨拙,夾雜南邊的口音,陳買意外地看他一眼,悶頭描摹農具:「別看這院不小,老師孤身一人,沒有娶過師娘。」
流民:「俺有過婆娘,還有過女兒……」他咧嘴笑,然後道:「她們被官府攔著,不能和俺見面,聽說俺婆娘做工死了,俺女被送了人……」
陳買怔愣地看他,流民嚎啕大哭起來:「俺是從南陽郡逃出來的。官府逼俺買他們的良種,買不起就用東西賒錢,收成不好也要治俺的罪。為了一口吃的,俺還能怎麼辦?自家的種子不能用了,第一年除了農具什麼都賣了光,第二年,他們又說可以讓俺閨女去官府做工,干農活織布都行,這樣就不用交錢買種子,還可以送幾袋糧。」&="&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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