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響起暮鼓,驚散李明月袖中暗藏的灰羽信鴿。
他轉身的剎那,朱雀門轟然閉合,門環上饕餮紋咬著的銅環竟崩落一角,骨碌碌滾到軍陣前。
陳平抬腳要踢,卻被李明月用劍鞘攔住。
"取紅綢來。"
親兵們面面相覷,只見主帥解下護腕,露出腕間深可見骨的箭傷——這是青州突圍中的一箭。
素白中衣撕作長練,李明月就著傷口滲出的血,一筆一畫寫得極慢。
血書懸上旗杆時,殘陽恰好穿透雲層,將"聖躬安"三字映得宛如火燒。
玄甲軍拔營時,李明月最後望了一眼長安城。
暮色中隱約有玄鶴掠過飛檐,那是欽天監馴養的瑞禽,羽翼卻比半年前在宮宴上見到的那隻要小上許多。
他忽然想起昨夜軍帳中展開的密報,青州大捷的摺子遞進通政司時,楚雲軒正在鶴鳴台宴請新科進士,席間有人獻上《北疆賦》,其中兩句此刻嚼來字字腥甜:
"將軍骨作擎天柱,帝王心是繞指柔。"
細雨忽轉急,血書在風裡獵獵作響。
李明月策馬躍過護城河時,城頭突然飄落幾片青瓦,碎在河面濺起的水花中,竟浮出點點猩紅。
陳平猛扯韁繩,卻見主帥揚鞭指向北邙山方向,那裡隱約可見冀州城的輪廓,宛如一柄斜插在大地上的斷劍。
"侯爺你看!"
親衛突然驚呼。眾人回首望去,長安城頭不知何時懸起素白燈籠,在暮色中幽幽如鬼目。
李明月勒馬靜立片刻,忽從箭囊抽出一支鳴鏑箭,箭頭蘸了旗杆殘血,挽弓如滿月射向宮闕。
箭鳴聲撕裂雨幕的剎那,白燈籠齊齊炸開,漫天紙錢混著鶴羽紛紛而落。
有眼尖的士兵發現,每片鶴羽根部都沾著硃砂,落地時正拼成半幅山河圖——恰是青州至冀州的關隘要道。
有些事,真的越發撲朔迷離了。
……
暮色四合時分,冀州城的城牆在殘陽里投下刀削般的影子。
李明月勒住韁繩,玄色披風上沾滿北地風沙。
城門外新立的京觀還未散盡血腥氣,幾具裹著草蓆的屍骸歪斜在官道旁,枯瘦的手掌伸向天際,像要抓住什麼。
"侯爺,蘇先生正在東大街安置流民。"親衛遞上汗巾時壓低聲音,"聽說今晨又有三百饑民湧進南門。"
李明月接過汗巾的手頓了頓。
汗巾邊角繡著青竹暗紋,針腳細密如心事。
這是臨行前蘇珏送來的,說是北地風沙粗糲。
他望著城門內升起的裊裊炊煙,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長安城外,楚雲軒派來的黃門太監捧著空蕩蕩的漆盤,說陛下口諭:青州苦寒,賜平陽侯自取酒食。
馬蹄踏過青石板的聲音驚起一群寒鴉。
轉過朱雀牌坊時,他看見蘇珏立在粥棚前,月白官袍濺滿泥點,玉帶懸著的青魚符在暮色里泛著冷光。
流民們捧著粗陶碗蜷縮在草蓆上,幾個孩童圍著熄滅的灶火堆翻找未燃盡的炭塊。
"蘇先生。"
李明月翻身下馬,玄鐵護腕磕在劍鞘上發出清響,"這粥里摻的麩皮,怕是要比戶部撥的賑災糧多三成。"
蘇珏轉過身來,眉眼間凝著化不開的霜雪。
他手中木勺穩穩舀起半勺薄粥,米粒像聚集的星子:"侯爺回來了。"
「回來了,蘇先生辛苦。」
李明月笑了笑,這人一直都是如此,做事親力親為,公私分明。
自然,性子也越發沉穩,甚至不怒自威。
兩人目光相撞的剎那,遠處突然傳來瓦罐碎裂的脆響。
李明月瞳孔驟縮,多年沙場淬鍊出的直覺讓他瞬間按住劍柄。
流民堆里站起個滿臉炭灰的漢子,手中半塊青磚"咚"地砸在粥棚木柱上。
"狗官!"
那漢子眼眶赤紅如染血,"我親眼看見糧車往西郊農莊去了!三百石白米!三百石啊!"
他的嘶吼像投入油鍋的水滴,蜷縮的人群突然沸騰起來。十幾個身影從草蓆下抽出削尖的木棍,寒風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嗚咽。
蘇珏向前半步,官袍下擺掃過滿地狼藉:"諸位且聽——"
破空聲打斷了他的話。
李明月閃電般拔劍,寒光閃過時,一支羽箭擦著蘇珏鬢髮釘入木柱。箭尾白翎猶在震顫,城樓上已傳來金鐵交鳴之聲。
流民們突然化作暴怒的潮水,舉著木棍農具沖向粥棚。
"帶蘇先生走!"李明月反手劈開飛來的石塊,劍鋒劃出半弧銀光。
混亂中有人高喊:"殺了這些喝人血的官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