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沒有回頭。
金錯刀橫在膝頭,刀鞘上嵌著的紅珊瑚在燭火中泛著血色。
三日前她率軍剿滅山匪歸來,便見蘇珏伏在案上,狼毫筆尖的硃砂在公文折頁上洇成殷紅一點,仿佛被利箭貫穿的心口。
門外傳來環佩叮咚。
平陽侯李明月披著月白鶴氅踏進內室,腰間玉佩隨著步伐輕晃,鏤空的蟠螭紋在光影中遊走如活物。
他望著床榻上面色青白的蘇珏,忽然扶住紫檀屏風,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侯爺?"楚越察覺到異樣。
李明月閉了閉眼。前世記憶如潮水翻湧:周王宮闕九重,同樣的眉眼在鮫綃帳中咳出血來。那時他是周靈王,而榻上奄奄一息的,是助他穩定朝綱整頓吏治的帝師蘇珏。
"無妨。"
他強壓下心頭悸動,"前日送來的天山雪蓮可曾入藥?"
話音未落,外間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
李書珩與李安甫疾步而入,蟒紋錦袍的下擺沾著泥水。
目光掃過昏迷的蘇珏,李書珩瞳孔驟然緊縮:"季大夫怎麼說?"
楚越起身行禮,鎧甲鱗片相撞的聲響驚醒了沉睡的燭火。
她想起去歲黃河決堤時,蘇珏在齊腰深的洪水中背出七旬老嫗;想起他徹夜批閱卷宗,將冤案平反後百姓送來的萬民傘收在書房最深處;想起巡視春耕時,他親手為老農扶正歪斜的犁頭,袖口沾滿新翻的泥土。
"王爺請看。"
她掀開蘇珏的衣袖,腕間越發纖瘦,"季大夫沒說什麼,王爺請來的名醫也是如此,。"
李書珩猛地攥緊手中玉扳指。
好端端的人,怎麼會突然昏迷不醒?
雨聲漸密,他忽然想起昨日在王府後園,看到明月侯站在梨樹下,指尖撫過的一塊石碑,石碑上刻的是幾句銘文。
李安甫摸摸跪在床榻邊,心裡十分難受。
此刻朱雀長街上,賣炊餅的張老漢正在收攤。
他顫巍巍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頭是蘇大人去年寒冬送他的狐皮護膝。
"給大人供盞長明燈吧。"隔壁綢緞莊的老闆娘紅著眼眶遞來銅錢,"那年我兒被惡霸欺凌,是蘇大人當街杖斃了那畜生。"
更鼓初響時,冀州城的夜空忽然飄起千百盞河燈。
賣花女將最後幾支白梅繫上紅綢,老秀才在燈面題寫"青天"二字,稚童們捧著蓮花燈跌跌撞撞跑向護城河。
另一邊,更夫老周敲著梆子走過朱雀橋。
往常的這個時辰,沿街商鋪早該掛起燈籠,此刻卻只見三三兩兩的百姓抱著竹篾與素絹匆匆而行。
他正覺奇怪,忽見城東醫館的學徒背著藥箱疾奔,青布鞋底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的響。
"張大夫!"
老周一把拽住那氣喘吁吁的年輕人,"你們這是往何處去?"
學徒的袖口還沾著蒼朮的藥香:"按察使大人嘔血不止,王爺把全城大夫都召去了。"
話音未落,老周手裡的銅鑼"咣當"墜地,驚起橋頭幾隻白鷺。
消息像早春的柳絮,轉眼飄遍七十二條街巷。
酉時三刻,護城河兩岸已聚滿人影。賣豆腐的吳阿婆將浸透桐油的竹篾折成蓮花,顫巍巍的手在暮色里像兩片枯葉。
她記得去年水車塌了,是蘇大人帶著衙役連夜修好,官靴上沾滿田埂的泥。
"阿嬤,這個怎麼扎啊?"
穿紅襖的小丫頭舉著半成品湊過來,髮髻上還沾著米漿。
吳阿婆剛要指點,忽見河對岸亮起星星點點的光——原是城南書院的學子們抬來了三丈長的素絹,墨跡未乾的"福壽安康"四字在晚風中輕輕搖晃。
戌時初,月光漫過城樓飛檐。不知是誰起的頭,第一盞河燈順著水流漂向東南,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第四盞……
轉眼間,整條護城河成了流動的星漢。
扎著總角的小童們捧著冬瓜雕的燈船,燭火透過青皮映出脈絡,恍若蘇大人案頭那方壽山石凍的紋路。
"讓讓!勞駕讓讓!"
綢緞莊的夥計們擠過人群,懷裡抱著個半人高的燈籠。
細看竟是用百塊碎布拼成的鶴形,每片布料都繡著姓氏——東街賣炊餅的趙三,西市打鐵的李大錘,連城隍廟前算命的瞎子王都在鶴翼處縫了塊褪色的八卦巾。
忽然,人群如潮水分開。
八個赤膊漢子抬著木架緩緩行來,架上供著尊三尺高的檀木像。
那眉眼分明是蘇珏審案時的模樣,左手執卷,右手指天。
木像前供著三牲五果,最顯眼處卻擺著個粗瓷碗,裡頭盛著新收的麥粒,還混著幾根金黃的麥秸。
"這是……"綢緞莊掌柜瞪大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