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這小伙子是個自來熟,只見過一面,就把她拉在馬路牙子上硬聊,「那個同事回來後,一個電話打到我家,把我叫起來同去警察廳。你猜怎麼著?這事兒定不了罪,因為兇手把子彈取走了,沒法追溯到手槍。現在警察正在處找人證......唉,大家都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案子肯定不了了之了,是吧?范副官也不在,沒人給警察廳施壓。」
霍眉心道還是得你們這種公子爺當記者啊,三更半夜追到警察廳,警察還能和顏悅色地配合採訪。
雖然席芳心不在漱金,他訂的報紙仍然每天都會送來。紙這種東西嘛,人人都想要,只是學徒沒機會從大門口過,每天的報紙就便宜給霍眉了,擦灶台擦碗擦屁股擦鞋......多好用啊。有時候閒著無聊,還會先讓席玉麟讀上幾段再另做他用。
第二天的報紙雖報導了此事,占的版面卻不如一則徵婚啟事多,寥寥幾筆帶過去,也沒說兇手取走子彈的事。
二月底,家裡來信了。
霍振良的字非常漂亮,雖然因為身體不好,下筆力道也不足,但在那輕飄飄的草書中還自有一番鵠峙鸞翔、不拘繩墨的風味。只是辛苦席玉麟了,拿著那封信辨認了一個下午,總算看出文章大意了,霍眉卻非逼著他逐字讀。
結果剛磕磕巴巴讀了一句,她就高興地暈頭轉向了:振良要來巴青看她,三號早上到火車站。母親也來,但家裡需要有人餵雞,父親就不來了。
整個冬天她要麼穿著自己那件灰色的舊棉襖,要麼偷柴房的衣服穿——冬天就是最能反映出女人有多窘迫的季節啊。幸好,春天來了,那一箱花里胡哨但便宜的衣服又可以上身,只要她還夠年輕漂亮,廉價感就不強。
可她年輕不了幾年了。
化妝桌上的鏡子上按了好多油乎乎的手指印,人像扭曲在其中,再被老黃的煤油燈一照——望著鏡子,向望向另一個世界的通道。霍眉不敢描眉或者塗口脂,只敷了薄薄一層香粉提亮臉色。香粉上臉後簡直流暢自然到看不出來,因為是杭州孔鳳春牌的,不便宜。
她披上水粉色的毛呢大衣,手提包里裝著三十塊錢,幾乎是所有家當。
兩年前的春節,她回到祥寧鎮,給振良描述了巴青一家叫「四方喜」的火鍋店,底料調得特別香,毛肚啦鴨腸啦蝦餃啦,每一種食物的鮮味都被煮出來,再配一瓶冰鎮的正廣和鹽汽水......把振良饞得半天沒看進去書,忍不住問她,蝦餃是餃子裡有隻蝦嗎?那得多大個餃子啊?
霍眉瞪了他半晌,「你在上海讀書,不跟同學一起出去玩、吃東西嗎?蝦餃都沒吃過?」
振良嗐一聲,不理她,繼續看書。
霍眉於是爬到床上去,掐著他只有一層薄皮的臉問:「零花錢不夠用嗎?」
他說夠用。他肯定說夠用啊,因為不捨得花錢。治病的開銷太大了,讀書的開銷太大了,他身上坍縮出兩個黑洞,全家都被吸到漩渦邊上、晝夜不止地打轉。這孩子心裡有數得很,他的出息不能比家人付出的血汗少。
今天霍眉要請他吃很多好吃的。
向大師兄告了假,她早上六點就到了碼頭,等了兩個多小時才等來一輛小客船,伴隨著中氣不足的一聲「嗚」,灰溜溜地靠到岸邊。舷梯放下來,乘客魚貫而出,她也湊上前去,心臟在胸腔里越吊越高。
看到振良了,那孩子穿一件皺巴巴的灰藍長衫,高舉行李箱,被人群擠著跨過火車和月台之間的間隙。他身後跟著
母親,一年不見,竟顯現出驚人的矮小,臉皺得像干棗,身著破舊的大襟襖、直筒褲,寬闊的褲腿被布帶緊緊纏在腿上、收到小鞋裡去。這是為了干農活方便。反覆纏來纏去也麻煩,不洗澡的時候,乾脆就不解下來。
霍眉一邊呼喚他們,一邊懊惱:我不該敷香粉的,該敷一把爐灰。
母親大步走來,瞅了她一眼,說:「你是越發洋氣了。說在城裡打工,把自己養成個貴小姐。」
她只能笑笑,要去接振良手裡的行李箱,振良不給她,空出來的那隻胳膊抱了她一下。他的臉色從來都發灰,唇色發烏,在成都做完手術後,氣色果然好了不少,連眼睛上面常年凹陷的一塊都鼓起來了。
說來這雙眼睛很像霍眉,不算大,但形狀很美,眼尾往上翹,笑起來的時候中部也往上彎。長在一個會使用它們的女人身上,自然是雙刮骨刀;長在男人臉上,也讓那張冷峻的臉添了幾分柔和。
霍眉笑嘻嘻地朝他攤開一隻手。
從前每次收晚稻的時候,振良都會留下最為顆粒飽滿的一支,等她回來,稻田都禿了,林盤四周茫茫一片雪白。推門而入的時候,振良會從床上爬下來,獻花一樣把稻穗獻給她。叫她這個遠行的遊子不要牽掛,家裡的稻穀長得很好,家鄉的氣候風調雨順。
這孩子在自己的世界規則內,有一套冷冰冰的浪漫。
然而這次振良抱歉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忘記帶了。不等他慢吞吞地說句什麼,母親又機關槍似地大聲道:「先去看看老大工作的地方!什麼什麼戲樓!」
「哎,好。」霍眉聞言一喜,引著兩人往門口走,「搭一輛車吧,有點遠。」
母親驚異道:「搭什麼車?驢子拉的還是人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