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弟弟。大學生。」
「大學生?」瑞禾跟著重複一遍,很驚喜地說,「那可了不得!等他畢業找工作了,便該把你從這個破地方接出去了,我也再見不到你了……」
霍眉仿佛被敲了當頭一棒,氣急敗壞地扔下袼褙跑了。
這麼久以來的唯一一個好消息就是:鞋子在蒼衣比在巴青賣得更好。到了二月初,扣去成本,她淨賺一塊三百文。
在縣中心擺攤是她為數不多接觸人群的時候,人們已經不記得李紅淑是誰了,現在流傳最廣的八卦是陳家媳婦在丈夫出差期間,寂寞難耐,與狗苟合。霍眉的臉掩藏在草帽下,樂得清閒。還有個賣虎頭鞋的老太太和她一起擺攤,收了她一瓶自製的辣椒醬後,傳授了製作手法。
三月,霍眉開始嘗試做虎頭鞋,做了五雙之後就像模像樣的了。再去擺攤時,老太太很不高興地挪了位置。霍眉沒有在意。滿街都是報童在跑,嘴裡喊著「大清皇帝又當滿洲國皇帝啦」,因為報紙銷量不錯而喊得興高采烈;貼牆根坐著的小攤販們,表情木然,聽完了也就聽完了。
別說大清皇帝跑到東北去當皇帝,就是回到北京當皇帝,霍眉覺得也沒什麼不妥。老人說清朝的時候還只是鬧饑荒、鬧土匪,到了民國,這兩件事愈演愈烈不說,還鬧軍閥、搞黨爭,死的人不知道比從前多多少。民國完蛋了才好呢!讀了書的人都說現在的國家制度更文明,累累白骨面前,文明在哪兒?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過這個新聞第二天就沒了熱度,好像一顆石子丟進激盪的大河,沉底了。
「鞋墊怎麼賣?」忽然有人問。
她立刻站起來,「六十文一雙,粘了十層,保你走上一天都不累腳。」說著便照著客人的腳碼挑了一雙。遞過去時,霍眉抬起頭,人也呆住了。
王蘇笑著說:「好久不見啊。」
她的腦子空白了片刻,想跑,但跑兩步就該被大師姐逮住了,多不體面。於是也略一點頭,「好久不見。」
「天氣冷,把攤子收了吧。我請你吃火鍋。」
倆人於是一前一後來到了縣裡最看得過去的一家店,霍眉肩上扛著個大布袋。坐下了,王蘇點了菜,問她吃不吃辣。霍眉其實很能吃辣,但是說自己不吃。
土豆片和羊肉下了鍋。王蘇開始說:「馬裕看到你了。劉師叔的班子今年來了蒼衣,他畫了花臉,你好像沒認出他。」
霍眉在座位上挪了挪,「他跟你們都說了?」
「只跟我一個人說了。一來你不回漱金,應該有自己的理由;二來嘛,秉承他有點......師父、玉麟、你,一連串的變故讓他難以承受了。我這次是打著回家探親的名義來蒼衣的。」
「席玉麟怎麼了?」
「他也失蹤了。」王蘇用筷子把浮到水面的肉皮一一摁下去,「說是這麼說,我心裡清楚,是刀片的事情被查出來了,他代我受了罪。」
她說話的語氣非常平穩,沒有泄露出一絲顫音;眉毛壓得更低,眼睛在陰影里閃閃發光,像伺伏著的蛇的眼睛。於是霍眉明白過來:魯七遇害那天晚上,她的慌亂全是演的。
霍眉適當地露出為下落不明的席玉麟而沉吟的表情,一會兒後,低頭嘆道:「我躲到蒼衣,也是因為惹了袍哥。裘三爺一日還在巴青,我就一日回不了巴青。」
「你家就住蒼衣嗎?」
「不是,家也不方便回。」
「過得辛苦嗎?」
「......肯定不如漱金。」
一頓飯很快吃完了,王蘇急著要走。其實為了找霍眉,她已經在蒼衣縣耗費了六天,再不回去,席秉誠真要擔心死。臨別時,她強行把霍眉的手指掰開,往裡塞了五塊。
「就當是借的,免得有什麼急用錢的地方。你攢起來再還我嘛。」
霍眉只好點了點頭,巴巴地喊了一句「大師姐」。王蘇「哎」了一聲,忽然把她摟緊懷裡揉了揉。比起跟男性摟抱,她更不習慣跟女性挨這麼近,下巴拼命往後縮,幾乎是半防禦的狀態。就聽見王蘇撫摸著她那條做女兒的辮子,輕輕說,好姑娘。
門外下起雨來。
待王蘇走後,霍眉獨自走回養豬場,中途歇了三四次,最後一段路恨不得用手爬。滿身泥水地回到宿舍,這裡又沒條件洗熱水澡,只能拿濕毛巾擦;腳又磨破了,沒有藥,她吐了口唾沫在上面,傷口就陰陰地疼。
第二天,廠里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