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提什麼?要他替我找工作嗎?我這工作夠可以了,再高級一點的至少要小學文憑。」
「藥啊,你明天去問問他有沒有門路。」
用鑰匙開了門,她一屁股坐回床上,蹬掉鞋子;席玉麟走過來,因為蹲不下去,所以拿起她一條腿,察看她的腳。原本化膿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新肉和薄皮,今天這麼一跑,反折的腳趾又把腳心磨破了。又沒有碘酒,只能等它再自己長好。
腿被拎起來,上半身就順勢倒在床上。霍眉覺得這個姿勢非常羞恥,又覺得自己的腳非常像豬蹄,很快縮回來盤著。
他說:「我去買桶水,你洗洗吧。都是汗,容易感染。」一會兒上來了,又笑著說:「你這幾天不出去好,就坐在床上,它好得快。」
可惜,第二天她出了門。他剛從車間出來,還沒還工作服,遠遠就看見了欄杆外的霍眉。她精心打扮了,穿著最好的那條酒紅色旗袍,唇上也點了明艷艷的胭脂,一條珠光四射的項鍊鋪在挺翹的胸脯上,撐出美好的圓形。
因為巴青城沒人戴的起這麼貴
重的珠寶,大家都會默認是假的,她便敢大喇喇地戴著它在街上走;因為她敢大喇喇地戴著它在街上走,大家愈發覺得是假的。
把罩袍脫下來,掛在柵欄邊的一條杆子上時,工人們都朝她吹口哨。霍眉的雙手交叉在小腹前,很有貴婦范兒,矜持地朝每個人微笑。大家蜂擁出門,卻又不敢真衝到這個這個貴婦人身邊,看她是真人還是神仙用雲和水捏就的仙子,猶猶豫豫地留出一圈空地。而她呢,平白的臉上忽然有了光彩,閃亮亮的,被喜悅點燃了;她準確無誤地撥開人群、鑽到席玉麟身邊,挎起他一隻手臂。
席玉麟心裡要爽死了,走過一段路,一低頭,又看到她那種玩味的笑容。他立刻撒開她的手,「你來幹嘛?」
「我和你一起去見鍾擎嘛,你什麼都不用說了,直接做你的工作就行。你上次當真說了我在家裡等你?」
「是。」
她眯著眼睛打量他,若有所思,「他會認為我是你婆娘的。」不知是想表達鍾擎必然不會攔她在外面這個意思,還是在審判他的措辭。席玉麟沉默地指了指街角的一輛車,不答她的話。
私家車最後還是停在清秋路,除了范章驊這個軍官,但凡她認識的有錢人都住這裡。鍾擎準備了一個專門的房間給席玉麟錄音,錄像帶、錄音機都調試好了,為了避免雜音,只能他一個人進去、將門鎖上。鍾擎無事可干,只能與霍眉閒聊,剛邀請她在沙發上坐下,便刻薄地笑了一聲:「你是席太太,還是別的什麼人的太太?」
霍眉也笑容可掬:「鍾老此言何意?」
他指了指她的珍珠項鍊,「你知道這是什麼牌子的?」
她心想首飾不都是工匠打造的,名匠所出還能吹一吹,怎麼還有牌子?搖了搖頭。鍾擎又刻薄地笑了一聲:「卡地亞的。」
喲,洋牌子。她聽著便覺得很厲害,試探著問道:「估計得大幾百吧?」
「普通的項鍊幾千。你這條是私人訂製的,至少十萬。」鍾擎湊近摸了摸,對於美的事物,他都有非凡的研究,「全四川都湊不出幾位捨得送這種首飾的丈夫,你倒是有本事。」
端正坐在沙發上的女人,似被鎂粉拓在膠片上似的,顯得錯愕、蒼白、單薄。
十萬......十萬是多少?生活在這世上,她用不到這麼大的數字。鄉民們感慨一個人的牛很多,會說:幾十頭牛!感慨一個人的地很多,會說:幾百畝!感慨一家的收成很好,會說:幾千斤!萬是多少?如果她能學寫字的話,萬這麼簡單的字,在識字書的第一頁就會出現,可她不能學,她也用不到。
她還弄不清楚進位,從一數到一百還可以,再往後就是兩百、三百,數到九百卡殼一下,數十百、十一百......如果她能學算術的話,老師會在第二節課就教進位,可是她不能學,她也用不到。某次振良聽到,反問:「那千是什麼?」
千比百大,這個她知道,於是努力往後數,數到一百百還沒到千。再往後,真就不會數了。振良很有當老師的天賦,解釋起問題,別人一聽便懂:「我們用勺子盛水,盛了十勺,正好填滿一個杯子。你跟別人說我喝了十勺水就太費事了,對不對?你會說我喝了一杯水。十杯水填滿一個盆,這個盆就是『百』;十盆填滿一缸,這個缸就是『千』;十缸填滿一條渠,這個渠就是『萬』。但是渠和江的差別太大了,必須要一萬條渠才能填滿一條江,江就是『億』。」
「再大呢?十億,百億,千億,萬億,再之後呢?」
「那就用科學計數法了,還跟小數有關,解釋起來很麻煩,你聽不聽?」
霍眉怕耽誤他功課,連忙說不聽了,但自此水開始在她的腦海里流動。無聊時數竹子,杯子啊盆啊就在心裡倒來倒去,時間一長,鍛鍊出來超強的心算能力。振良就會心算,他沒時間做這種無聊的練習,他天生就好,並且在某次霍眉超不經意顯擺出來後,以為她和他一樣是天生就好。她費了很大勁兒才讓這個天才弟弟把自己當一回事,不能說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