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秦灼此言,他邊抹膏子邊道:「待陛下迴鑾,外鋤兇惡,內續國祚。如此雙喜臨門,哪好意思再罵先生。」
李寒欲爭梁太子,欲作太子師。
秦灼聽著他弦外音,也不搭話。反是阿雙見他手上果有許多細碎傷口,翻看著道:「相公一個拿筆的後生,手怎麼壞得這麼厲害?」
李寒道:「西塞氣候殺人,當年不適宜,也沒放在心。」又道:「莫說我,連陛下一個武人,當年也是爛手爛腳。守雁線下來,渾身血水凍成了冰,更是有一箭射在心窩上,拔都拔不動。我們以為他要不行,連棺材衣裳都備好了。陛下當時尚有神智,說:『如還有個人樣,見一見也無妨。要是到時候爛了,攔著他,就不要看了。』」
見秦灼沒有吭聲,李寒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這種報喪差事,我和藍衣自然都不願做。他要划拳,我要斗詩,如何也爭不出勝負,便定不下人選。」
阿雙問:「最後呢?」
李寒瞥秦灼一眼,繼續道:「我二人爭了一天一夜,他要比刀槍棍棒,我要賽詩詞歌賦。眾將士團團圍坐,因軍中禁賭,不然早早擺桌押注。如此龍爭虎鬥、天昏地暗,將陛下耗得不耐煩,將頭上屍布一揭,對我二人道:『求人不如求己,指望你們,倒不如我自己去說。』因我二人太不靠譜,陛下再不敢死,哪怕幾次身處險地,但怕自己屍骨無托,還是咬緊牙關、勉強活了下來。」
他語氣一本正經,講得玄之又玄,將阿雙唬得一愣,還是秦灼冷笑道:「你聽他吹。不愧是寫過傳奇,一套一套的。」又問:「箭捅心窩,又是哪一年的事?」
李寒料定此事蕭恆不敢言及,便拋出餌來釣秦灼上鉤。又半真半假地笑談,將其間慘烈抹個乾淨。如此煞費苦心,很難為他一個沒心沒肺的脾氣。
秦灼但凡生氣,就是上心;天長地久地上心,就不怕沒蕭恆的一席之地。
他十分上路,便擦著手道:「年份臣記不得了。但約莫當年,陛下與大君尚未交心。」
但蕭恆去西塞前二人是睡了的。
此話一出,秦灼如何也沒法不留心。他抬了抬眉毛,提壺給李寒倒酒,口中道:「哦?」
李寒見他上套,便從席間落座,語氣嚴肅至極:「戰前臣與陛下飲酒,陛下知此戰兇險,欲與我託身後。臣便以百姓敲打,天下尚苦於君權盤剝,警告他彼時並非撒手的好時候。陛下應是,滿飲酒,又問臣:若他遂了志氣,廢了皇帝,一文不名地去尋你。你還要他嗎?」
他覷一眼秦灼神色,道:「臣答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將軍留命回來,親口去問少公為好。』陛下又應是。此時戰鼓響,狼兵至,不死不休之際,無暇再論。他是否問出結果,也沒有再同臣說。臣揣測,如已交心,陛下雖患得患失,卻不當有此一問了。」
秦灼一直不語,李寒再要開口,秦灼便將筷子拿起,平靜道:「吃飯。」
***
「先吃飯。」
篝火旁,蕭恆和軍士們坐在一塊,拿筷子敲了敲碗。
梅道然正講到興至之處,叫他一打斷,蠻不高興。
蕭恆是天子,士卒們本怕他,一個月同吃同住下來也漸長了膽子。尤其幾個年輕入伍的,對鎮西將軍的名號是心向已久,正聽得津津有味,卻被正主叫停。
陛下開口即是聖諭,他們如何也不敢抗旨不遵。身邊那位太子太保卻不怕開罪,偏要道:「陛下,臣捧您,您還不樂意?」
火上吊著個瓦鍋,蕭恆攪了攪,道:「一共這點東西,再熬吃不到什麼。雪且停不了,明日還要開道,都早些休息,留點精力。」
有個小兵大著膽子道:「陛下在跟前,咱們有的是力氣。」
他一開口,話匣子又開了,士卒們都頂著凍成鐵疙瘩的甲冑,七嘴八舌起來:
「陛下登基前可是響噹噹的常勝將軍,俺當年投軍,就是奔著陛下的名頭。俺立志就要當陛下的親兵!」
「少在這胡吹了,你怎麼沒混去三大營,反跟咱們蹲一塊?當著陛下面,你這叫欺君!」
「俺去潮州,陛下打了西塞;俺跑去西塞,陛下編好西夔營又開松山去了。親娘,等俺好容易到了松山,那大將軍說陛下挑了快馬,早入京師了!俺盤纏也沒了,馬也餓病了,人也累癱了,等到了京城,說是禁衛換血招新兵。俺想著,好歹天子腳下,怎麼也算半個親兵了。哪敢想有今天,和陛下住一個廟裡,陛下還給俺煮飯吃……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梅道然笑道:「你小子最好多磕幾個頭,求老天讓這場雪一直下,你好和陛下多熱乎熱乎。說不定他開了眼,收了你哪!」
那小兵齜牙咧嘴道:「梅將軍,你這話古怪的很。聽著跟……要娶老婆似的。」
梅道然吹聲哨子,目光去追蕭恆。蕭恆素來不理玩笑,接他們的碗來舀粥。
早先軍士們都不敢應,一個個嚷嚷,怎敢勞動陛下幹這些?還是梅道然說:「陛下還要親自吃飯睡覺、喝水出恭,勞動的事多了,不差這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