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盞輕響一聲。秦灼長長吐出一口氣。
陳子元低聲道:「殿下,咱們得做好最壞打算。長安絕非久留之地,若有不測,得及時抽身啊!」
秦灼沉默片刻,終於說:「鑒明已在潮州紮根多年,若事情敗露,棄長安,就潮州。」
此話一出,一片死寂。打破寂靜的是阿雙顫慄的聲音:「殿下,郡君呢,燈山呢?都不顧了嗎?」
秦灼一言不發,面色平靜,雙手卻微微顫抖。
陳子元急聲打斷道:「阿雙!」又緩和聲音道:「南秦百姓是殿下的子民,溫吉……郡君她是殿下的親妹妹。你要這麼割殿下的心嗎?」
「子元,她問得對。」秦灼輕聲說,「其實棄車保帥並不是最壞打算。」
「我一旦身死,燈山和溫吉要怎麼安置,在長安的秦人要怎麼保全……現在得仔細考慮起來了。」
第174章 三十一 細柳
秦灼提心弔膽數日,身邊卻全無有關他身份的風聲,似乎劉正英毫不知情,或者守口如瓶。他隨卞秀京出京,秦灼一時半會也構不著他,既滅不得口,只得做好全盤打算,甚至身後諸事也一一交待,仍在長樂府中靠日子。
自上巳之後,秦灼便有意無意避開阮道生。阮道生忙得腳不沾地,公主府也少回,但金吾衛新人一入,他們早一批的便該清閒些,實不知整日忙些什麼。是以二人再見,已是羅衣換紗衣,竟過了一個季。
六月初六,天子上林狩獵,是為夏苗。親王宗室在側,百官及子弟均隨侍。
上林苑芳草一望無際,密林一翠千里。四方已豎起大旗,只待皇帝下令,便可招旗宣布入山狩獵。
狩獵之前,按例百官先行賦詩。皇后微笑道:「不知今年先討得哪位相公口彩。」
華蓋下,長樂手掌團扇,笑吟吟道:「年年都是兒郎打頭,這回不如請位娘子作首。」
皇帝會意,也笑著叫道:「孟卿。」
席間立起一道人影,身形清瘦,著緋色官袍,腰白玉帶,未曾妝飾仍眉黛唇丹,卻也是淡淡眉毛,淺淺嘴唇,麵皮也白淨,五官便如素扇面上點染的一幅小寫意般。列席無數男子,只此一個女流。
因才學充女官,後與呂擇蘭當廷對策,勝負無分,時人譽為女狀元。皇帝宴其於鳳凰台,特擢其為禮部侍郎。
孟蘅,孟露先。
當即有內侍搬了條案,鋪紙擺墨,請她當場賦詩。孟蘅領旨謝恩,跪坐案後正欲蘸筆,突然聽人道:「且慢。」
竟是長樂忽而起身,扇面輕打簾下流蘇,人從華蓋下一步出來,瞬時麗影攝盡日色,只覺她艷若金陽。她將扇子一丟,走到案前,柔聲笑道:「我與侍郎研墨。」
孟蘅面淡如水,輕聲道:「不敢勞動公主屈尊。」便要伸手捉墨。
她的手指反被一隻柔荑握住。
長樂將紋畫鴛鴦的墨錠從她掌中繞出,低聲說:「得侍侍郎左右,我歡喜得很。」
孟蘅不再說話。
日頭下,長樂輕挽羅袖,玉釧一個個嵌在臂上,竟不及她膚色潔白。她今日系一條大紅灑金羅裙,腰肢輕低,便見頸下襟前雪膩如脂。太陽又毒,長樂多少有些汗意,身上蘭麝氣愈濃,手腕搖動時釵鐶輕響,孟蘅卻眼也不抬,走筆如龍一氣呵成,方將詩卷托舉給長樂,仍垂首低眉。
長樂接卷時輕聲問:「侍郎還是不肯看我麼?」
孟蘅依舊不答。
「若真放下,我在侍郎眼中不過紅顏枯骨,水月鏡花。你避我二載,如今對面不肯見,不是放不下又是什麼?」長樂向她輕輕欠身一禮,「侍郎,流汗了。」
孟蘅聞言抬袖拭額角,正對上長樂目光。似乎戲謔,似乎怨毒。但孟蘅依舊無動於衷。
長樂轉身走向御座前嘴唇輕張,孟蘅曉得她說什麼,但孟蘅認為自己不會在乎。同樣的天羅地網,她不會深陷兩次。縱使那情網的蜘蛛說的是實話:「你瞧,你還是看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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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官宣讀孟侍郎頌詩,是為夏苗之始。
長樂席後設小案,由隨從侍坐。秦灼隔著華蓋影子瞧,好奇道:「娘娘同這位孟侍郎有舊交?」
祝蓬萊看了看他,道:「從前孟露先做女官,曾為娘娘教授詩書,算是半個先生。當年她在鳳凰台醉酒,還是娘娘扶她上了自己的輦,住了自己的寢宮。二人一直親睦,娘娘出降之後似乎有些不快,便慢慢淡了。」
秦灼正欲再問,場上忽然急匆匆跑上一名內侍,向長樂附耳。待頌詩讀罷,長樂向前揖道:「臣為陛下賀。」
皇帝問:「何事?」
「游擊將軍崔清率細柳營大敗齊軍於塞北,連收赤、欒、銓、椴四郡,驅敵二百里,實乃我朝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