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氣未變,話卻字字如刀:「可若我們也學那些地方軍頭,敲骨吸髓地盤剝百姓,那十里長山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
這番話出口,顧長淵眉頭忍不住擰起來,聲音罕見地帶了火氣:「所以呢,你就打算隨意把權柄交託出去?你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一個『義』字上。荒唐。」
「也許是吧。」 陸棠微一聳肩,語氣里隱隱帶上了幾分倔強,「何妨一試?可以的話,我想十里長山始終是一座『寨』。顧長淵,你可能不知道,這寨子裡的人,許多都是在外頭活不下去了才落草為寇。他們聚在這裡,不過是因為這裡還講一個『理』字,還有一線活路。」
「我不能讓這片山頭,成為另一個他們要逃出的牢籠。」
她頓了頓,語氣緩和幾分,卻更有一種內斂的堅定:「他們都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如今我也證明了自己是個他們信得過的領頭人。我想做一個令他們真心臣服的寨主。就像我父親一樣。」
「再說,你看看,魏頌翻江倒海地折騰,最後真願意替他賣命的又有幾個?有些帳,兄弟們心裡都有數。」
顧長淵沒有立刻接話,指節輕輕扣著桌面,神情凝重——這是一個他從未想過,也超出他認知的選項。她說得太過理想,可也太過真切。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這些精細的盤算與顧慮,在她這份熊熊燃燒的赤誠面前,竟顯得有些蒼白無力。終於,他低聲道:「權力吃人。我以為你走過這一遭,會放棄這些幼稚的想法。」
「我就是見識過了,才想選一條自己願意走的路。我終究要選一條自己想走的路不是麼。」 陸棠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語氣里沒有動搖。
她頓了頓,忽而輕笑了聲,笑裡帶著點狡黠,像是要緩和氣氛,怕他再開口反對:「當然,我也不是全無依仗的。」 她眨了眨眼:「畢竟陸家商行還在我手裡呢。他們自然可以反,只是沒了足夠的財力支持,不過殺雞取卵竭澤而漁罷了。」
顧長淵看著她,神情複雜。半晌終是輕輕嘆了一口氣,眼神鬆動了幾分:「……你早想好了,是不是?」
是的。
這於她而言怎麼會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偏院那一夜的大火,燒進了她的夢裡。那之後的許多夜晚,她無數次從這樣的噩夢裡驚醒,冷汗濡濕發梢,然後看著眼前的夜色,恍惚覺得仍在夢中——每一步踏的都是灰燼與濃煙,周圍全是焦黑的廢墟,前方是一片無邊的黑,看不見光,也看不見盡頭。
等到終於確信了這不是夢,她也沒辦法松下這口氣——這次是魏頌,下一次呢,這黑暗還有誰也在等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是不是一步走錯她也會和父親一樣成為這個付出無數心血凝聚起來的理想的祭品。這是她原先從未遇過,也無法與人提及的害怕。
可是害怕就要退,就要用一層層枷鎖把自己套牢,把兄弟們的命捆緊,來攫取那一點安全感嗎?
不,她是陸棠。她可以更勇敢一點。
「怎麼樣?」 她忽然湊近一步,眉梢輕挑:「服了嗎?我談理想的時候帥不帥」
顧長淵看著她眉眼間的光,終於輕輕一笑,是無奈,也是認輸。
大計初定,屋內陷入短暫的安靜。
陸棠起身,抬手把桌上的密信胡亂收攏成一疊,歸置好後又轉身看他,眼裡帶著點無奈,又有點調笑:「喂,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
顧長淵微愣:「我?」
「是啊。」 她抬了抬下巴,眼角一挑, 「你怎麼不問我對你的安排?我需要謀士,顧先生。我都等了半天了你怎麼還沒開口。」 她喚他「顧先生」,眼中帶笑,語聲中卻帶著幾分鄭重。
顧長淵眼中光影微動,出口的話卻很輕:「可我騎不了馬了。」
「我就問你,不想一起看看如今的天下麼?」
「我當然想,可……」
「哪有那麼多 『可是』!」 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跟秦叔說,給你們倆收拾行裝吧!」
顧長淵看著她,沒說話。
她走過去,替他理了理肩上的披風,然後抬起頭來,笑得明媚張揚:「顧長淵,你居然也有踟躕的時候。放心,有我在——你怕什麼?」
「好吧」
陸棠推起輪椅送他回屋,兩道身影在夕陽下越來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