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棠怔住,心像是被什麼人攥住了,連呼吸都滯了滯。
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為什麼每次當她想要抱他、扶他時,顧長淵都強撐著不肯鬆口,也終於懂了,他那些眼神中一閃而過的遲疑與抗拒背後藏著的無法言說的羞恥與隱痛。
陸棠緩緩閉上眼,指尖微顫。她不是未曾見過傷殘之人,也不是不懂世事,可此刻,真正直面顧長淵的殘缺,她才意識到,也許他經歷的比她想像的還要更加殘忍。這世上有些苦難,是旁人如何想像也抵不過親歷一分的。
她靜了片刻,沒叫人,也沒猶豫,只是起身出去,取了溫熱的淨水,又找來自己的乾淨裡衣,小心地裁成便於換洗的尺寸,疊得整整齊齊,再重新回到他身側,在床榻邊坐下。
這是她第一次,在戰場以外這樣近距離觸碰一個男人的身體。
指尖搭上顧長淵腰側的衣帶時,陸棠的手指輕顫起來,心跳也莫名快了半拍,不過很快她又將一切情緒壓下,像慣常迎敵那樣強迫自己專注鎮定,擰濕布巾,一寸寸擦拭下去。他太瘦了,指下的肌膚冰涼、乾癟,骨骼清晰可觸,像是被歲月一點點蠶食了生機。卻還是讓她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為他清理乾淨,換上溫軟的衣物,末了替他掖好被角,將他胸前的褶皺輕輕撫平。一切收拾妥當,她的手指在他衣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緩緩收回。
幸好,他沒有醒。陸棠悄悄的鬆了口氣。
等到她又重新回到艙內時,顧長淵依舊沒有醒。陸棠平日裡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人,手上總是有很多事要忙,如今身處險境,卻難得的清閒下來。能做到努力都已經做完,如今局勢多思無益。無事可做,她拉了把椅子,百無聊賴地在床邊看顧長淵,等他醒來。
燭火微微搖曳,映得他眉眼深邃,清俊無雙,讓她心頭微微一動。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好好看他。即便在如此的病弱之態下,顧長淵的五官仍透著極致的冷峻與清朗,眉骨高挺,鼻樑秀直,薄唇微抿,連昏睡之時,都帶著一絲疏離的冷意。只可惜那雙溫和卻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如今緊緊閉著,眼下帶著一絲淡淡的青色,訴說著這些日子積攢的疲憊。
他還會再醒過來嗎?如果他醒著,會贊同她的決定嗎?陸棠的心頭莫名地有些發澀。她的目光又不自覺地落在他蒼白的臉上,不知過了多久,心底某個角落像是倏地被什麼悄然撬開了。
在這個寂靜而私密的空間裡,陸棠忽然意識到,這一路走來,好像只有顧長淵一直陪著她。無論是戰場之中的刀劍交錯,還是議事堂上的風雲翻覆,他都在那裡,在她的身邊,與她並肩而行。他是她的引路人,亦是她的同路人,即便被困在這方寸之間,仍是她最敬佩和信任的夥伴。
她望著他,心頭不知怎的湧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微妙情緒。
也許……做顧長淵的夫人,也不是件壞事。這個念頭閃過的一瞬間,陸棠自己都怔了怔。
她突然記起,那些千鈞一髮的時刻,他一次次替她捨生忘死,披荊斬棘,半步不退。他該不會……其實也早就喜歡她了吧?
陸棠怔怔地盯著眼前人,目光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心緒起伏間,忽然覺得有些疲憊。她也許久未曾合眼了,這屋裡沒有第二張床。她撐著頭,緩緩嘆了口氣,目光落在他身側的被褥上,鬼使神差地伸手掀開了一角。船艙不算大,榻也不算寬,可當她側身躺下時,竟意外地合適。
她面對著他,蜷起膝蓋,輕輕閉上眼,身體隨著船艙微微搖晃著,耳邊是江水拍打船身的聲音,意識漸漸模糊開去。她未曾觸及他分毫,只是不知為何,這一夜,她竟似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心,睡得格外深沉。
第38章 失明 他恍惚覺得自己又一次被命運推到……
顧長淵終於從昏睡中醒轉, 緩緩睜開眼,眼前卻是一片濃重的黑暗。
他將感官緩緩鋪展開來,盡力探知自身所處的這個空間, 身下是船身微微起伏的晃動,鼻息間縈繞著的是淡淡的藥香和江水濕潤的氣息,耳邊迴蕩著江水拍打船舷的沉悶迴響, 一切都真實而清晰, 唯獨——他什麼都看不見。
是夜色太深,抑或是, 他尚未真正醒來?
顧長淵下意識地想抬手揉揉眼睛,只是右手如故, 毫無知覺,左手也沉重得像是灌了鉛, 被身上的被子封印著,動彈不得。
自己昏了多久,此刻又身在何處?一切無從得知。這深重的黑暗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被困鎖在一口密閉的井裡,心頭升起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顧長淵別無選擇的靜靜躺在這團濃墨似的黑暗裡, 等待著某一盞燈火劃破迷霧,將他從這無聲的沉淪中喚醒。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畔輕輕響起。
「顧長淵?」 是陸棠。她的聲音很輕, 語調沉穩, 卻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杜家信守承諾, 他們請上船的是周邊頗負盛名的杏林高手,尤擅調理中風偏癱之症。幾日施針服藥下來, 顧長淵的高熱已然漸漸退去,氣息也一日日平穩,只是偶爾醒轉時, 仍舊神智昏聵,辨不清人事。
這幾日,這樣的場景陸棠已經見過許多次了。見他遲鈍地睜眼,見他在短暫的遺忘里迷茫無措,又疲憊地重新昏睡過去。每一次,她都一遍又一遍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