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戈神色複雜,緩聲喚了一句:「少主……」
聞淵氣笑了:「你等了她這麼久,命都快搭進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如今她就站在你面前,你卻打算當個陌生人?」
顧長淵沒有立刻作答。他緩緩低下頭,輕掐自己的指尖,感受著那裡鈍鈍的疼,嘴角輕輕勾了勾,嗓音低啞卻帶著千迴百轉的溫柔:「她不記得我了,但我還記得她。」
他頓了頓,嗓音極輕,卻字字篤定:「既然如此,終歸會有辦法的。」
淺水村的夜晚安靜得出奇,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江水潺潺之音,斷斷續續的從遠方緩緩傳來,仿若低聲的絮語。
屋內,一盞孤燈靜靜燃著,燭光昏黃,在空寂的房間裡勾勒出一圈微弱的光暈。顧長淵靠坐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如紙,眼底隱隱浮著一層倦意與未散的痛色。秦戈熟練地幫他洗漱、清理身子,又俯身扶他躺好,幫他緩緩轉成側臥姿勢,細緻地調整體位,在他乾瘦的腰側與關節處墊上軟墊,以防長夜臥床生出褥瘡。
顧長淵微微偏頭,朝秦戈的方向望去,眼前卻是一片朦朧,晃動的光影將人的輪廓割裂成模糊的黑白。他的左眼尚存些許清明,而右眼自金針封脈後,夜間就愈發難以視物,光線稍弱,眼前便仿佛覆上了一層淡淡的霧靄,影影綽綽,晦暗不明。
不過燭火搖曳間,但他仍能模糊辨出自己這副身體的模樣——乾瘦、畸形、形如枯木。肌肉早已萎縮,骨節卻異常的腫大,皮膚松垮地貼著骨架。離開了十里長山那間精心布置的屋子,沒有了輪椅與妥帖的安置,他再度回到了事事需要人幫扶的狀態。
「少主,該歇了。」 秦戈輕聲道,說話間俯身替他理順被角。
顧長淵卻沒有立刻回應,他閉了閉眼,靜默了片刻,才低聲道:「秦叔……」
秦戈動作一頓,抬頭看向他,等待下文。
顧長淵緩緩睜開眼,燭火映在他眼中,映出一抹沉靜而幽暗的光。他望向那團模糊的輪廓,語氣低得近似呢喃:「你說……她,還會再喜歡上我嗎?」
秦戈心頭一震,指節悄然收緊,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屋內安靜得可怕,只余燭火在靜夜中輕輕搖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他的右腿在床沿一側,毫無知覺地垂著,右手則虛虛搭在身側,手指微微蜷縮著,連輕微的顫抖都沒有了。
「……我如今這個樣子,比起當年,是更徹底的廢人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透著一種極深的無力感。他的眼睛在夜裡看不清,他的身體比從前更糟,而她——她早已不是當初天真懵懂、情竇初開的少女了。她甚至不記得他了。
秦戈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可喉頭哽住,最終只是沉默著,低下頭去。
顧長淵緩緩闔上眼簾,長睫微顫,手指在被褥下緩緩收緊,仿佛想攥住什麼虛無的東西。半晌,又輕輕吐出一口氣:「算了……沒事的。」
秦戈抬眼看他。
燭光下,顧長淵的臉色蒼白如紙,眉眼沉斂,目光雖微微渙散,卻仍深深定在某個方向,仿佛透過重重夜色看見了遠方的光。:「總有辦法的。」
那聲音極輕,如同夜色里的一道回音,幾乎被風悄悄捲走,卻又終究沉沉落進人心深處。
他們如今所在的這個村子名為淺水村,四面環山,沿江而建,村道狹窄蜿蜒,兩旁儘是黃土夯實的矮屋與歪斜的籬笆。炊煙自茅草屋檐下裊裊升起,雞犬悠然踱步於屋舍之間,溪水潺潺穿村而過,波光映著石岸青苔。田間地頭偶有勞作的村民抬頭張望,眼神里是偏遠山村特有的淳樸與打量。
主意既定,事情便一樁樁落實下來。輪椅要添,衣物要置,藥材、食糧、炊具也一應不能缺。既然要長住,就不能只是落腳,而要安家。
沈昭在黃家不遠處尋得一處閒置的院落。屋舍由黃土壘砌,屋頂覆著半舊茅草,牆面斑駁開裂,木門陳舊,吱呀作響。後院草木瘋長,籬笆東倒西歪,一看便是多年無人打理。
聞淵抱著藥箱站在門口,環顧四周,眉頭皺得緊緊的:「就這?能住人?」
沈昭卻似頗為滿意,邁步入內,抬手推了推門板,門扇一歪,塵土撲面而來。他眯了眯眼,語氣倒帶著幾分興致:「地方夠用。前院做醫館,後院種菜養雞,將來慢慢收拾,自給自足不成問題。」
「鬼才想在這窮山僻壤長住。」聞淵冷哼一聲,滿臉嫌棄。
沈昭頓了頓,回頭看著他,語氣認真而篤定:「先生想。」
聞淵被噎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院中。
顧長淵雙腿上覆著厚毯,面色蒼白,目光卻沉斂如海。他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只是望著門口,仿佛能透過那扇虛掩的籬笆門,望見那道日夜思念的身影——提著獵物歸來,步履穩健,肩背筆挺,眉目間帶著風霜,卻依舊鋒利而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