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肩走向野生象的時候,傘檐始終朝一邊傾斜著,執傘人的目光亦然。
他看著那張在深藍圍巾映襯下,更顯得過分蒼白的清瘦臉龐。
從昨天中午,他意外遇到蘭又嘉的那一刻開始,對方的臉色就一直如此。
在回房間拿了身份證件和常用物品後,坐他的車前往機場的路上,蘭又嘉幾乎全程都是昏昏欲睡的。
漫長的二十多個小時飛行途中,更是睡了一路,偶爾醒來時整個人也迷迷糊糊,任由他擺布。
所以連目的地都不清楚,懵懵懂懂地就跟著他下了飛機。
毫無疑問,這是種極不正常的身體狀況。
宋見風在昨天見到他的時候,就問過他到底怎麼了。
可當時的蘭又嘉只說是有一點胃痛。
只肯給出一個彼此都心知肚明,僅僅是個潦草藉口的答案。
而現在,在共同度過了一天一夜的航程之後,在這片遼闊得仿佛只剩彼此的飄雪曠野上,在嘶鳴著緩步邁過的野生大象面前……
宋見風想,他該再問一次。
該找個合適的機會,語氣隨意地、神色尋常地再問一次。
就像一個無論對誰都心懷體諒的好人。
美麗又荒蕪的非洲冬季,斜陽靜靜地拉長了兩道並肩而行的身影,令投落在原野上的影子變得很近很近,宛如相依。
斷斷續續的交談聲飄散在寒冷的空氣里。
蘭又嘉問:「為什麼要撐傘?」
宋見風說:「雪融化了會打濕頭髮,很冷,本來天氣就夠冷了。」
他哦了一聲,又好奇地問:「你從哪兒變出來的傘?」
他則無奈地嘆氣:「這個問題,你是不是在我把毛衣變出來的時候,就該問的?」
寒冷的空氣里便漫開笑聲。
笑過之後,穿著毛衣的青年忽然說:「其實我覺得這裡不是太冷。」
同伴應聲:「嗯,畢竟是非洲。」
他繼續說:「比昨天的京珠要溫暖一點。」
聞言,同伴頓時面露驚色:「……倒也不能這麼比,那好歹是正兒八經能熱到四十度的夏天。蘭又嘉,你不會發燒了吧?」
在同行男人古怪的臉色里,燦爛的笑聲飄得更遠了。
「我沒有發燒,只是很喜歡這個冬天——快看,大象走遠了。」
「可能是去找同伴了,你要悄悄跟著它嗎?」
「不要吧?萬一它——」
「它的鼻子長在前面,甩不到後面。」
「但是後面有尾巴呀。」
「……」身邊人不禁默然,「也是。」
笑聲密密浮現,如流光拋卻,喚來了黃昏。
眼前是萬物荒蕪的冬季,赤金夕陽籠罩著黃褐色的遼闊原野。
蘭又嘉悄悄跟在大象的身後,鞋面上沁著非洲的雪。
直到在某個瞬間,突兀的眩暈感忽然襲來,差點要倉皇跌倒,幸而身邊人及時扶住了他。
「蘭又嘉,小心!」那人語氣關切,「崴到腳了嗎?」
與此同時,那股力道牢牢支撐著他的身體。
克制、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讓他不至於狼狽墜地。
恍惚間,蘭又嘉竟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場夢境。
一場似曾相識,卻又不太一樣的夢境。
這場夢裡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傷,只有風雪為伴的曠野,和耳畔溫暖的聲音。
那個人一直叫他蘭又嘉,連名帶姓,不夠親近,卻令他莫名覺得安心。
於是他抬起臉,循聲望去,誠實地回答道:「沒有崴到腳,只是忽然有點頭暈。」
越來越濃烈的黃昏映亮那張愈發蒼白的臉孔。
也將男人的聲音浸染得輕緩而鮮明。
他問:「蘭又嘉,你生病了嗎?」
被喚到名字的人點了點頭,纖長的睫羽安靜地垂落,看上去乖順至極。
「那為什麼不想去醫院?」
「因為去醫院也沒有用。」
濃郁如血的夕陽里,宋見風聽見自己有些茫然的聲音:「什麼病?去醫院怎麼會沒有用……」
也聽見那道相較之下,要平靜和安寧許多的回答。
「是癌症,胰腺癌。」蘭又嘉說,「已經到了晚期,治不好的。」
「所以,真的沒有用了。」
第88章
過分平靜的話語在雪裡輕飄飄地落下。
它太輕了, 比雪還輕,以至於宋見風的神情一度還保持著前一瞬的茫然不解。
他下意識想說,只是癌症而已, 怎麼會治不好?——這句話其實已經脫口而出了一部分, 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是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