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得到了明天返程的承諾之後,放任自己被濃重困意捲走時,蘭又嘉腦海里划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那些曾對戀人提起過的希冀。
無論那時在身邊的戀人有沒有同意、是不是期待。
他都還是在這一天看了那部片名很有儀式感的老電影, 即使後來一起看電影的人不是他。
他也還是在南非的深冬親眼見到了一場潔白輕盈的大雪, 即使後來一同賞雪的人不是他。
上天一貫待他薄倖,卻也有意料之外的慷慨,連這樣微不足道的遺憾, 都願意為他撫平。
他的遺憾越來越少了。
或許只剩最後一個。
在這個寒冷的冬季夜晚, 蘭又嘉蜷在旁人細心掖好的溫暖被窩裡,又做了一個夢。
這一次,他夢見夏天。
一個他尚未開始討厭的, 不曾奪走他任何東西的夏天。
因而瀰漫著一種燦爛輝煌、流光溢彩的金色。
夏日天空晴朗,房屋潔淨美麗,盛夏的光線照耀著花朵含苞待放的園子。
他從家裡跑出來,在花叢邊玩,身上沾滿塵土和泥巴,是個髒兮兮的小孩, 有一雙圓溜溜的、淘氣的杏眼。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玩得很開心,忘了其他的一切,直到耳畔傳來一道朦朦朧朧的呼喚。
「嘉嘉, 你怎麼還不回家?」
這個聲音好溫柔。
溫柔得令人心生依戀。
淘氣的孩子頓時停下了玩耍的動作,呆呆地轉頭望過去。
他望進一片仿佛無窮無盡的濃金。
在這片宛若天堂垂落的金色里,那道聲音在嘆息時都是溫柔的。
她溫柔地說:「嘉嘉,你連我的聲音都忘記了。」
他的確不記得她的聲音——可就在她說到忘記的時候,嘉嘉忽然想起來了——他想起來她是誰了,想起她美麗的眼睛,溫暖的懷抱,慈悲的心靈。
想起的那一刻,髒兮兮的孩子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他抹著眼睛,哭得很狼狽:「對不起,我真的忘記了,對不起,我怎麼能忘記你們呢……」
那道聲音卻沒有生氣,仍然慈悲地撫慰著他的哀傷:「因為你忘記我們,才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對不對?醫生也同意你忘記過去的。」
他就誠實地點點頭,哽咽著說:「對。」
然後才說:「我好想你們。」
聲音很輕很小,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他真的好想好想他們。
可他又不敢想念他們。
因為他犯了一個很大很壞的錯。
「如果……如果我沒有聽那個叔叔的話,而是告訴你們,他偷偷進了房間,動了那些機器,那明明是只有你們才能進去的房間——如果我聰明一點,能早點發現那個叔叔在騙我,你們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他還是哭著問出了這個問題。
這個曾折磨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刻意忘卻了一切與父母有關的幸福往昔,忘卻了滋潤著他整個童年的豐沛愛意,才令自己從地獄中解脫出來的問題。
而夢中的媽媽並沒有回答。
她的話音里依然帶著燦金柔暖的笑意,仿佛從不曾真正離去,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旅行。
她笑著催他:「嘉嘉,爸爸已經收拾好行李了,我們快要出發了。」
媽媽一點也沒有怪他。
髒兮兮的孩子頓時高興起來,他用力抹去滿臉淚水,興高采烈地說:「我馬上就回家,等等我!」
他這樣應著,按捺住滿心期盼與憧憬,圓潤柔和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身旁含苞欲放的花叢。
媽媽問他:「你在那裡做什麼?」
他說:「我在等花開,它們很快就會開了,到時候所有人都能看見這些很漂亮的花。」
「為什麼要等這個?」
「因為你們走的時候,什麼花都沒有開,只有一場很可怕的暴雨,把一切都蓋住了。」
濕淋淋的暴雨蓋住了真相,也永遠掩埋了他本該光芒無限的爸爸媽媽。
他們沒能做完那個寄託了無數美好熱望的科研項目,更沒有得到一個光彩熠熠、能被所有人看見的盛大謝幕。
一個最燦爛的,一點也不悽慘的謝幕。
他們應該得到的。
他們不該被遺忘。
夢中的夏日溫暖乾燥,空氣甜美燦金。
離家太久的孩子固執地守在花園裡,目光亮晶晶地對那片想念太久的金色喊:「等花開了,等我殺青,我就回來找你們,很快的,我很快就回家——」
夢境之外潮濕森冷的冬夜,則被一串倉皇的腳步聲驟然撕裂。
臥室的房門並沒有關緊,留了一道縫,所以一整晚都守在客廳里的宋見風,第一時間聽到了這陣不同尋常的動靜。
是跌跌撞撞走路的聲音。
蘭又嘉醒了。
但房門仍一動不動地虛掩著,沒有人從房間裡出來。
枯坐整夜的宋見風心頭一跳,快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