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漸沉落的夕陽在空氣里洶湧,卻遠遜於近在咫尺的明媚眼眸,與爛漫笑聲。
一時間,傅呈鈞看得出了神。
直到蘭又嘉伸手在他面前輕晃,他才回過神來,啞聲問:「晚上想吃什麼?」
懷中人便停下了招魂的動作,開始認真地思考菜單。
那截伶仃細瘦的腕骨,卻始終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他的嘉嘉瘦了那麼多。
幸好,這一晚的嘉嘉有不錯的胃口。
他吃了不少東西,吃完以後又在病房裡活動了一下消食,直到積攢的力氣用得差不多了,才被帶去浴室洗漱。
整個過程中,家屬都寸步不離地陪著他,將他照顧得很好。
蘭又嘉想,傅呈鈞真的將他照顧得很好。
就像一個多月前的颱風天、下雨夜……和一周前,那個被怎麼都止不住的淚水浸濕的夜晚。
與那些天裡一樣,傅呈鈞會細心妥帖地安排好他生活的點點滴滴,會自然而然地將他攬進懷裡,捂熱他發涼的身體,收留他孤寂的靈魂。
唯獨有一個地方不同。
病房裡早早地關了燈,精疲力盡的病人要睡覺了。
入睡前,男人抱著他,輕聲說:「嘉嘉,晚安。」
嘉嘉沒有回答,下意識往那個懷抱里蜷了進去,像流浪的蝴蝶又躲進了叫人安心的繭。
昏昏沉沉中,他隱約感到有一陣輕輕顫動著的呼吸,同那聲晚安一起,在自己的眉眼間浮動。
可最終也沒有真正落下。
傅呈鈞沒有吻他。
無星無月的暗夜裡,那個差點連同本能一起烙下的吻,突兀地停格在半空中。
從這一次見到蘭又嘉開始,從他真正確認蘭又嘉生病,在宋見風手中將人接走開始,他就一直沒有吻過他。
不是因為不想。
他向來很喜歡親吻嘉嘉,尤其喜歡親吻那雙漂亮至極的,純淨又不設防的眼睛。
可這一次,每當他心頭生出這樣的衝動,每當習以為常的吻將要落下時,總有一些聲音和畫面會突兀、濃重地出現在他腦海里。
令他再也不敢這麼做。
就在本該習慣性烙下晚安吻的這一刻,那些聲音和畫面再度浮現出來。
它們撕裂了黑暗,倏忽湧現,幾乎要蓋過懷中人安謐動聽的呼吸,將夜色里沉黯的灰綠眸珠攪動得一片淋漓。
傅呈鈞聽到了陸醫生的聲音。
在一個月前就從梅戎青那裡拿到過蘭又嘉病歷的陸醫生說:「如果他那時候答應接受治療,希望會更大一些。」
「癌晚期的病人多拖一天,情況就可能更糟一分,現在時間過去了這麼久……我沒辦法做任何保證,總之,最好是立刻入院檢查。」
聽到了梁思的聲音。
在一個半月前有意瞞下了誤診信息的梁思說:「我拿到這份正確的報告那天,打電話去問蘭先生的時候,他說過,他本來是想告訴你的,只是到現在再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所以,我擅自對你隱瞞了這件事,因為我想,對那時候的蘭先生來說,這是多餘的舉動——我一直記得,你讓我別再做多餘的事。」
聽到了宋見風的聲音。
在兩個多月前特意跑來公司提醒他的宋見風說:「我看他臉色不太好,身體也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能是生病了,你多少抽點時間關心一下。」
「這幾年他一直追著你也不容易……說真的,別讓自己後悔。」
還聽到了更久以前,那場突然浸沒了初夏黃昏的臨時降雨。
那場大雨落下後不久,稱職的秘書就替他調整完行程,提前結束了當日的工作。
他回到家,卻沒有在臥室里發現那道本該躲在被子裡發抖的身影。
過了許久,玄關處才傳來開關門的動靜。
比他更晚回來的青年分外安靜,沒有雀躍地喊他的名字,也沒有徑直跑來書房找他。
腳步聲跌跌撞撞地往浴室的方向去了。
他心生訝異,因而跟了過去。
森然寂夜裡,那幅此生恐怕都無法再忘記的畫面,鮮明刺骨地浮現在傅呈鈞眼前。
他看見花灑被打開,浴室里到處是熱意蒸騰的水汽。
白皙瘦弱的青年蜷縮在浴缸角落,渾身濕淋淋的,像是被雨澆透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但沒有哭,也沒有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