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都不舒服。」他小聲說,「……我好討厭雨天,最討厭雨天。」
蘭又嘉安全地度過了這個自己最討厭的雨天。
卻沒能安全度過這個晴朗的夜晚。
異常劇烈的爆發痛發作了。
這一晚,整層樓燈火通明,腳步紛亂。
護士給蘭又嘉打了止痛針,但這次,藥效僅僅維持了半小時不到,洶湧的疼痛就捲土重來。
病人疼得幾近昏厥,但始終保留著些許意識,疼痛到達了極點,燒灼著每根神經,甚至無法徹底昏迷過去。
而陸醫生拒絕了家屬對於加大止痛藥劑量的要求。
「不能再加劑量了,他的身體承受不了副作用。」陸醫生面色肅然,「他對藥物的反應一直很強烈,剛才那一針已經是靜脈給藥的極限值。」
「這次爆發痛只能熬過去,熬到疼痛自然消退,下一次恐怕也是——這是對他來說效果最明顯的止痛藥,但他現在已經對這種成分產生了耐藥性,沒有更好的藥物可以換了。」
醫生幾乎將話說得毫無轉圜餘地。
他面前的家屬默然聽著,走廊的燈光映亮那雙郁色濃重的綠眸。
「必須給他止痛。」男人乾脆地否決了醫生的判斷,沉聲問,「鞘內給藥呢?」
鞘內給藥是通過穿刺或者植入導管,直接將藥物注射到身體內部,能讓藥物更高效地作用於中樞神經系統,需要的劑量更低,副作用也更少。
「不行,他做不了鞘內植入。」陸醫生仍然毫不猶豫地搖頭,「蘭又嘉的凝血功能一直很差,這種情況下,不能冒險做介入性質的手術。」
「之前連化療置管都沒做成,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任何介入性手術的風險都很大,一旦在術中出血不止,後果難以預料。」
「況且,單從後續的治療方案來看,他的體內也不能植入鎮痛泵,會導致一些治療手段無法施行。」
醫生與家屬交談的間隙,隔著玻璃窗,病房裡那道完全被冷汗浸透的蜷曲身影清晰可見。
傅呈鈞強迫自己收回目光:「凝血功能可以想辦法恢復,治療方案也可以再調整,他不可能這樣熬過每次——」
陸醫生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不可能!但他也只能熬過去。」
「想要做手術,就得停止治療,恢復身體指標,術後也要一段恢復期,而且後續的治療方案,要推翻重來,療程也得重新開始……一切都需要時間。」
「但他最缺的就是時間。早晨你剛剛看過報告,目前他體內的癌細胞擴散已經很嚴重,對病程進展到這個階段的病人來說,治療本身就是在尋求一個奇蹟,如果現在停下,等於徹底放棄,癌細胞隨時可能要了他的命!」
這番語氣急促的話音落下後,走廊里安靜了好一會兒。
片刻後,傅呈鈞問:「只有這兩個選項?」
陸醫生:「對,忍著疼痛治療,或者放棄治療止痛。」
只有這兩個同等殘忍的選項。
他不可能選擇放棄。
男人穿過燈火通明的走廊,回到了病房。
燈光熄滅,腳步平息,病房裡只剩星與月。
他上了床,將痛得滿身是汗的病人攬進懷裡。
這是從骨子裡鑽出來的爆發性癌痛,和升白針帶來的痛不一樣,所以可以抱他。
正常人根本想像不到,身患絕症的病人,到底會承受多少種疼痛,又究竟會痛到什麼程度。
無論如何,他都要陪蘭又嘉熬過去。
昏沉黯淡的光線里,傅呈鈞緊緊抱著痛到冷顫的病人,儘可能用溫暖的懷抱緩解一點疼痛。
爆發痛作祟期間,他一刻也不敢放鬆,不斷替懷中意識模糊的青年擦去身上滲出的汗水。
他仍不敢吻他,只能用泛著涼意的唇瓣輕輕貼過病人潮熱的發頂。
他也不敢問他有多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他太晚才發現生病的事。
對不起,他以前錯過了那麼多東西。
對不起,他曾經吝嗇得不肯承認愛。
對不起,他在絕症面前無能為力。
傅呈鈞記不清自己究竟說了多少聲對不起。
只知道胸口越來越潮濕,不止是汗水,還有眼淚。
被疼痛折磨得完全崩潰的病人蜷在他懷裡,神智渙散,滿臉是淚。
幾乎將他湮沒的眼淚里,忽然響起一聲微弱哀淒的囈語。
嘉嘉哭著喊了一個名字。
一遍又一遍地喊。
當傅呈鈞聽清那個名字之後,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剎那間凝固了。
他寧願懷中人喊的是其他人的名字,他寧可立刻讓出懷抱的位置,只要那個人能讓此刻的嘉嘉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