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呈鈞忽然明白,此刻蜷縮在他懷裡的那個靈魂,分明早就喪失了生的希冀,為什麼依然肯接受日復一日的無望治療。
不是因為願意再一次相信奇蹟。
是因為他。
是他的追悔莫及、極力補救,留住了深知這種滋味有多痛苦的蘭又嘉。
嘉嘉不願意看見他那麼痛苦的樣子。
所以才不在他面前哭,不對他說疼,只溫順地接受他的懷抱,還對他露出輕盈的微笑。
是他留住了嘉嘉。
留住了從小就很怕疼,如今卻每時每刻都在被疼痛折磨的嘉嘉。
好不容易陷入沉眠的病人,呼吸輕緩綿長。
陪床的家屬離開了病房。
蒼白的月光湧入走廊,映亮了男人比冷月還要蒼白的臉龐。
他經過了空寂無人的走廊,經過了另一間住著癌症病人的病房,經過了那些瀰漫在夜色里的愴痛掙扎。
唯有腳步聲哀涼地迴響。
突如其來地,他想起一道曾在耳畔縈繞的溫和聲音。
——「即使是最好的心理醫生,當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以身入局之後,他一定無法再保持曾經的沉穩理性……在這段感情里迷失自我,反過來被影響和改變,到時候,病人或許就變成了兩個。」
——「因為親身經歷過糟糕的親密關係,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深重折磨,所以從此開始恐懼和排斥親密關係,也是很常見的一種心理創傷。傅先生,在我看來,您也正在遭受長期慢性的創傷後遺症的困擾。」
——「傅先生,人是複雜的,情緒也是,它們被層層包裹著,需要很小心地分辨和剝開……所以我們要試著剝離,尤其是剝離那些很輕易就展現在面前的東西,去發現這層外衣下最真實的渴望。往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東西。」
那是一位很出色的心理醫生。
有洞悉的眼光,和憐憫的心。
她提供的每一個建議都是正確的。
秦雅姝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格外驚訝。
倒不是因為時間,她早已習慣在深夜接到病人的求助來電,精神創傷的侵襲從來不分時間,甚至更常見於萬籟俱寂的深夜。
而是因為打來電話的那個人。
電話接通後,只有緩緩涌動的電波噪音。
想起前一通電話里秘書的告知,秦雅姝不太確定地主動開口:「傅先生嗎……?」
聽筒那頭傳來男人有些過分沙啞的嗓音:「秦醫生,抱歉這麼晚聯繫你。」
她立刻道:「沒有關係,這是我的工作,您的秘書支付了一筆相當豐厚的酬勞——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到您?」
如果是對其他的來訪者,她絕不會用這樣的開場白。
但對方是傅呈鈞。
他敏銳、強硬,不需要任何委婉矯飾的東西,也坦言過自己不打算接受心理治療。
所以秦雅姝沒有再把他當作病人。
對這樣的人而言,旁人的態度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能左右他的決定。
他只是偶爾會需要從別人那裡獲得一些自己不夠了解的客觀事實,作為做出判斷的依據。
無論今天這通電話是為什麼打來,都不會是為了他自己。
秦雅姝這樣想。
事實也的確如此。
片刻寂靜後,她聽見對方說:「你應該已經了解過我的家庭背景,關於我父母之間發生的事。」
秦雅姝沒有否認,坦誠道:「對,我查閱過相關的新聞報導,知道這樁悲劇的大致經過,但不清楚具體的內情。」
這是一樁外人很難窺見內情,也很難想像緣由的悲劇——原本擁有光明前景的豪門繼承人,在與妻子和平離婚的數年後,當著年幼兒子的面,從自己臥室的窗口一躍而下。
緊接著,傅呈鈞問了一個問題。
是這通價格昂貴的諮詢電話里,他問的唯一一個問題。
他說:「我的父親之所以會答應母親離婚,是因為明白了她的心情,不願看到她繼續被這段婚姻絆住腳步。」
「其實他從來都不想和她分開,在離婚很久以後,他仍然愛她。」
「可他偏偏做了一件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是他親手放她走。」
「這是他陷入抑鬱,最終決定結束生命的原因嗎?」
斯人已逝,這本該是個再也得不到真正答案的問題。
但它同時也是一個在茫茫世間反覆上演,永遠不會止息的問題。
所以秦雅姝很快給出了回答:「或許是。」
「我想,人最難原諒的,就是自己。」
聽筒里有幾秒鐘的安靜。
「謝謝。」他說,「再見。」
電話掛斷了。
日月更替,長夜轉明。
蘭又嘉從冷汗淋漓的睡夢中醒來時,窗外的秋日已然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