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桑樹栽完,氣氛才稍稍些。
朱縉被左右環繞,恭維諂媚者不計其數。他立在人群中玄渺而空冥,靈風颯然,仿佛置身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渾似深谷中修煉的仙人,與眾人格格不入。
他用帕子淨了淨手,正是方才摸過林靜照的那隻。
林靜照不禁垂首,攤開自己的五指瞧了瞧,猶染著他的皂香。
髒嗎?……她是個蹲過詔獄的犯人。
皇后和永安公主等人群星拱月地迎上去,抓住這親近君王的好機會。
太后娘娘罕見地露出些笑紋,喜愛江杳,特意叫江杳獻舞一場助興。
然而江杳是習武的,獻舞莫如獻武,叮噹的劍器才是她的絕對領域。
眾人齊齊望向皇帝,按律任何人在御前不能持有兵刃。
朱縉准奏,「難得母后高興,自便吧。」
江杳遂拿到了自己的佩劍三尺青鋒,當眾獻劍器舞。鐵器寒光粼粼,鋒芒亂濺,比之柔美的舞蹈多了數分英氣。
江潯見自己的女兒竟能為聖上太后獻舞,心中驚喜,充滿自豪。
陸雲錚滿臉陶醉狀,愛憐橫溢。
太后邊看邊讚嘆:「許久沒見過這樣好的舞了,唯杳杳有這等風姿。」
皇后挽著朱縉的手臂含笑,命人從自己私庫中撥金銀首飾,賞賜江杳。
一曲舞罷,江杳收劍,陸雲錚和她心意相通,二人齊齊跪到御前,叩首。
眾人深感意外,又好整以暇地等待二人接下來的動作。
陸雲錚鄭重其事道:「陛下,臣與杳杳自幼青梅竹馬,心心相印,今日求陛下賞賜,為臣和杳杳賜婚!」
江杳亦莊嚴伏拜去,夫唱婦隨。
竟是當場求婚。
現場傳來輕輕喝彩的噓聲。
朱縉不置可否,轉而問向江潯:「江卿什麼意見?」
江潯連忙從人群中擠出,惶恐拜在天子腳下:「痴兒痴女讓陛下見笑了,臣確有意與翰林府結親。」
朱縉笑了笑,外降恩澤,「既然如此,朕便為爾等賜婚,賞方才那一曲劍器舞。」
陸雲錚欣喜之下險些在御前失態,攥緊江杳的手。江杳眉眼間閃悅著幸福的光輝,比平日更美麗三分。今生今世,永為夫婦。
太后娘娘雖厭惡陸雲錚,不願拂江杳之願,勉強認下這門婚事。江潯未料如此殊榮,喜上眉梢,受寵若驚。
皇后見此喜事,想起了自己的大婚,她至今還沒和陛下圓房,她和陛下也是新婚,不動聲色地攬著朱縉更緊些。
林靜照在遠處,眼神清癯至極。
賜婚了。
遙望陸雲錚的身影,一家人其樂融融,她獨自像褪了色。
心頭那抹寒冷結了霜,人人有自己的家庭,唯獨她無枝可依。
她離開這片熱鬧,默默回了宮。悶頭悶腦的,腳下虛浮,不知今夕何夕。
光天化日之下瞞天過海,她和江杳被調換,居然無人察覺異常。江杳不僅容貌像她,經歷、舉止、能力更無一不神似。
世上怎會有這般奇事?
封閉的臥房中,林靜照摘下束縛的帷帽,盯向鏡中與江杳一般無二的五官,已不知是江杳像她,還是她像江杳。
杳杳這個名字不再屬於她了。
她埋頭掩在桌上,肩頭微微顫動。嗓子啞了,哭也哭不出聲。
半晌,門板微響,響起錦衣衛點頭哈腰參拜聲。林靜照急忙胡亂擦乾眼淚,整頓衣裳,從內室中踱出,下跪行禮。
朱縉薄袖臨風,淡淡乜了她一眼,「怎麼走了,不喜歡看劍器舞?」
林靜照短暫沉默,說不出話。
劍器舞她也會。
他應當最曉得,她是江杳。
外界陰雲氤氳雨燕低飛,有落雨之兆。
朱縉隨手摘了外袍,亦失了看舞的興致,拿了一卷書,倦然臥在榻上。
林靜照見他竟要在自己的臥房裡午休,她雖是他的寵妃,處女之身,二人私下裡涇渭分明,從未有過親密舉止。
她不住地打量他。
朱縉看穿,「這裡是朕的寢宮。」
這才發現閣樓上擺滿了古籍,冷淡似雪洞,桌上有焚經的青燈,紋理篆刻仙鶴和陰陽太極圖,清風在空中飄蕩。
林靜照慚愧而訕訕,垂首表示失禮。
聯想他方才淨手的動作,她愈加難堪,起身欲告退。宮羽分配給她的行宮臥房就是這一間,她走也不知道走哪裡去。
朱縉未曾理睬她,逕自讀書。半晌長目微闔,似睡非睡,空虛靜默。
林靜照還在一旁,如坐針氈,如臨深淵,手足無措,好像呼吸都有罪。
他在午休,而她是個多餘的人。
定然是宮羽安排房間時出了差錯,使她誤入了聖上的居所。
遙望聖上天顏,青袍長裾曳地,日光也似冷暗了,三兩條斷斷續續的雨絲隔窗撒在身上,春雨一遍遍掃過檐上青瓦。
林靜照抿抿唇,默了會兒,望向窗外,左右徘徊。片刻,還是決定起身,矮身行了告退禮,躡著腳步往外走。
剛行兩步,朱縉便睜眼:「去哪兒?」
她下意識說話,發現藥效已過,嗓子能發聲了,嘶啞著:「臣妾……出去透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