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潯終究鬥不過陸雲錚。
前些日接杳杳回娘家的事,徹底把陸雲錚得罪透了。
陸雲錚為聖上立下過大功,積累勢力深厚,若此時蓄意針對江潯,江潯無還手之力。
江潯需在官場上尋求生存的一片天,無可奈何之下,攜子江璟元以翁父之尊登臨陸家,賠禮道歉,懇求兩家重歸於好。
江潯從前在金陵吃得苦夠多,臉皮也足夠厚,能屈膝侍奉聖上也能侍奉自己的女婿。
陸家不開門,他便在門前撼門而哭,聲聲泣血,花甲之年兩鬢蒼蒼的老人分外可憐。
鄰里紛紛圍觀,指責鄙夷,首輔陸雲錚枉顧人倫竟將自己的親岳父逼到如斯境地。
陸雲錚沒經歷過這等場面,誰料江潯竟能拉得下臉登門致歉。
江杳見父親前來下跪之前,左右為難,淚水簌簌雨下。
陸雲錚沒辦法,不情不願地暫時與岳父握手言和,一邊安慰江杳一邊將江潯父子請進家門,驅散圍觀之眾。
……
江潯搞定女婿乃權宜之計,唯一能決定臣下生死只有一人,便是聖上。
江潯不能長久仰人鼻息,更不能坐以待斃。陸雲錚重掌內閣後,他和兒子江璟元愈加把聖上當靠山,拼命侍奉聖上,日日夜夜為撰寫青詞,尋仙丹,訪仙人,揣摩聖心,在朝野中能做到在聖上吩咐前就預先把事情辦好。
皇貴妃娘娘本是龍虎山的道姑出身,半人半仙,於修玄一事獨有見解,又深得陛下寵眷,獻上的青詞便由她批閱改動。
她認為欠妥的詞句會代聖上以硃筆圈出,發回,臣下再斟酌重改。
江潯挑燈夜讀,發現皇貴妃娘娘近來批改過的青詞很詭異,盡圈些無關詞句。比如一篇詞中通篇圈「吾」,另一篇則圈了個「困」,還有篇青詞是「父」,有篇是「救」。
合起來就是吾困,父救。
江潯大感詫異,百思不得其解。
皇貴妃娘娘怎會如此說話,應該不大可能是暗示,是他想多了。
可除了蓄意傳秘外,皇貴妃娘娘圈的字毫無意義,全無改動的必要。
他硬著頭皮酌情,改後整篇青詞變得晦澀膈應,失去了原本的美感。
將青詞拿到宮裡重新奉予皇貴妃娘娘,司禮監張全說皇貴妃已不再批閱青詞了,至於為什麼,宮廷秘聞不可言說。
江潯愈加疑惑,只得依言行事。
張全將圈改後的青詞直接遞給聖上,朱紅圈批連起來的「吾困父救」四字明晃晃呈於御案。
……
陰涼的雨線從瘦削的竹葉上掠過,天空被雨水織成一張細膩的蜘蛛網,滿地敗葉在風中滾動,樹影朦朦朧朧地遮在廊廡邊。
林靜照自上次訓斥後再沒得到任何聖眷,昭華宮一鎖,隔絕了她和外界的消息。每日她除了睡覺便是用膳,渾渾噩噩,要麼坐在廊廡前盯著天空掠過的鳥影,無所事事。
芳兒和墜兒陪她一起在昭華宮,照顧她的起居和飯膳。以往還盼著娘娘復寵,這次希望完全落空了,陛下的吩咐是永不許娘娘見駕。
娘娘,怕是得老死宮中了。
林靜照倒還好,見不到君王的日子也沒覺太痛苦,但日子一天天循環往復乏味至極,如陰雨天籠罩著灰沉沉的黯淡,令人窒息。
憑那日聖上對她那避而遠之的厭惡態度,大抵她今生再沒機會覲見天顏了。早知有聖心加厭的一天,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原來,他對她的身體失去興趣後,她毫無價值。
白桃香葉冠空擺在桌,黯淡蒙塵。
「本宮今晚想用雞髓筍和螃蟹面。」
林靜照吩咐芳兒和墜兒,並非真饞,而是這兩樣用料精緻十分難做,昭華宮只有芳兒和墜兒兩個小宮女做,會耗費很長時間。
如此,兩個宮女便沒法監視她,她能獲得一段獨處時間。她日夜處於監視之下,獨處時間甚是珍貴。
芳兒和墜兒面面相覷,面露難色。
這兩樣原料昭華宮是沒有的,她們得向御膳房請求。憑娘娘失寵的境地,御膳房未必准許。
娘娘那日可是被聖上趕回來的,宮裡誰不是見風使舵之輩?
通傳御膳房,本準備被嗆一鼻子灰,誰料御膳房痛痛快快就給了,還是新到的上等食材。芳兒和墜兒驚喜,認定娘娘復寵有希望。
林靜照才不管那兩個小宮女作甚,拿了一罐屠蘇酒,喝得大醉熏熏,在牛毛細雨中獨自來到昭華宮後殿清澈的小池塘邊,折了一枝柳條,褪下鞋襪百無聊賴地蹚水。
她無法解釋自己的舉動,只是見池底有鵝卵石就想踩一踩。雨天的水冰人肌骨,無孔不入的寒感令人發凜,能讓人意識到還活著。
雨色中青磚紅瓦,沉暗的牆壁,灰濛濛的天空,長風隱細草。
她唇角克制的淺淺笑容,蒼白寡淡,靠在岸邊柳樹邊握著柳條,遙想當年和陸雲錚在柳樹下埋酒的情形。彼時年少輕狂,哪裡知道世道艱難,以為好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