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盜夢空間》還沒有上映。
時玉好奇地看著他。
荊榕於是用這一片葉,放在唇邊,吹起一首清越的旋律,音調極高,極其悠長,幾乎像鳥鳴。
他這時候鬆開了時玉的手,在他視線範圍內,往後退了一步。
葉笛的旋律持續著,隨心而動,靈動而溫柔,這旋律不是世間任何一首曲子,它是即興發揮,流水一般的韻律中,時不時還插入一兩聲俏皮的音調,一個往上翹,一個又往下落,惟妙惟肖的「時~玉~」
時玉一下子就笑了,好像在聽樹梢的小鳥叫自己的名字。
果然,只有荊榕往後退去了,那霧氣才慢慢往上湧入一步。
時玉保持勻速,往前慢慢走去,荊榕的曲子在身後仍然跳躍著吹奏著。
霧氣越來越濃,灰青色的霧好像伸出了肢體,圍繞著時玉探索、確認著什麼,直到他徹底被霧氣包圍的那一瞬間,荊榕瞬間一起沖入了霧氣中,和時玉一起消失在了這片荒地里。
霧中是另一個世界。
時玉聽見了荊榕跟在身後的聲音,但他睜開眼時,周圍已經什麼人都沒有了。
一片灰濛濛的霧中,記憶在飛快地消退,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周圍不再是枯黃的荒草,而是青綠的,帶著早晨微涼的水珠,霧氣也融入了早餐店的霧氣和水珠。
早餐店的老闆在忙碌著,老闆炸完油條,忽而帶著笑意往下看,隨後驚訝道:「呀,這不是小時玉嗎?今天放假了,你去哪兒呀?」
時玉沒有說話,但他知道自己要去一個工廠的辦事處,因為家裡的某個人在那裡上班。那一年女人頻繁地換單位,小學放假又多——因為是流感季,時玉剛上一年級,在家沒有飯吃,只能先來找女人。
一個新開的建材廠,女人在那裡做出納,每天對著帳本按計算器,辦公室外面就是工地,兩張正對的大桌子,一個厚重的桌上型電腦。辦公室里人來人往,沒什麼人關注他。
他那天有點發燒,早餐店老闆免費給他送了四個大包子,讓他帶給女人。但女人說忙,讓他拿著,時玉就坐在待客的那張沉重的大椅子上,一個人等待。
女人從早忙到晚,中午還會跟同事說說笑笑地出去,然後過很久再回來,他像空氣,他已經習慣了,在這裡他也感到安全。
時玉發著燒,摸著已經冰涼的、滿是水汽的裝包子的白塑膠袋。過了一會兒,女人回來了,她看到他,先驚訝地說:「你沒吃飯?」隨後又說,「你怎麼不去吃飯?」但她也沒有真正為這個問題思考什麼解決法案,她繼續在帳本面前坐了下去,習慣性地忽略掉這個孩子,好像發現了就已經算作關心過了。
時玉小聲說:「我身上沒有錢了。」
他幾乎沒有零花錢,只有幫同學寫作業可以賺點零花。
「兩塊錢也沒有?」女人的聲音,略帶不耐煩,但情緒不強,這代表著時玉可以得到錢,同時不惹她生氣,這樣他就還不算一個壞孩子,女人也會給他五塊錢,讓他去街邊買一碗方便麵吃。那時候方便麵兩塊五一碗。
時玉拿著這五元錢,同時開始考慮賺五塊錢的辦法,因為他的到來,讓這個家庭的所有人都充滿痛苦,他想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打工。
時玉走在街上,握著那五元錢,漫無目的地思考著。他那時在小賣部的電視上看過三毛流浪記,他想和三毛一樣,去有水有蘆葦的地方流浪,一個人生活。這思考充滿了一年級的時玉的內心,整個街道好像也變得一樣茫然而平靜。
但也在這個時候,一個很自然的問題冒了出來。
他在想,自己不是可以跟著哥哥嗎?
哥哥不會讓他流浪,這是一個非常篤定的結論,自然到成為一個反問,對整個世界的反問。
想到了這一點,時玉停下了腳步,他想要走回去對女人說明這件事,但是世界的齒輪好像突然停擺了,或者像卡頓的遊戲頁面,所有人的動作都在重複和定格,好像被卡住了,無法再對他做出回應。
所有的真實感都在這一瞬間退去,時玉清醒了過來,他開始尋找這一片霧氣的出口,更重要的是尋找自己走失的同伴。
「周光光!」
「周光光你在哪裡。」時玉一邊在霧氣中快速跑動,一邊叫著周光光的名字。他僅僅經過了一瞬間的思考,隨後改變了策略,他開始說,「周光光,我是時玉,你們班有個人失蹤了,我們一起去找吧!我們一起去找吧!」
「周光光,我是時玉,你們班有人不見了,你聽說了嗎?」
……
時玉一邊跑一邊喊,直到周圍的霧氣變淡,周圍的景象飛快地消失了,他跑得氣喘吁吁,直到被一個軟軟的東西絆了一下,他吃痛摔落在一邊,捂住自己的腿,隨後在眼前看見了抱著膝蓋的周光光。
周光光神思恍惚,身上的外套已經不見了,只抬頭茫然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