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民眾本來就已經對政府多有不滿——原來以為走了一個朝廷,換了新國,日子能好過起來,但西方豺狼虎豹仍然兵不血刃開進北方,占領扼要之地;中部和南方仍然一片混亂,掌兵者割據一方,這日子好像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尤其是琴島。藤原人打下琴島之事,已經成為燎原民憤,所有壓力都壓向政府,要他們用外交手段討個說法,但政府用起拖字訣,看最上面那位的意思,竟然還沒有拿定主意。
「總統府中,多是尸位素餐之人,想要做點實事,難上加難……」柏嵐輕輕嘆息一聲。
他是外交議長,最重的擔子都在他身上,說完這句話後,他喝了一口酒,忽而又鬆了一口氣,「好在家中實業,有你操持,我也可放手去做了。」
荊榕說:「舅舅,先別太快鬆口氣。」
柏嵐警醒道:「怎麼?」
荊榕說:「若是您讓我接手,我一不容易,若是讓我守業,恐怕我守不住。」
「怎麼說?我看這半年來,以你的手筆,整個琴島的實業不都在你掌控之下嗎?」
柏嵐又給他倒了一杯酒,以打量的視線在他身上轉了幾圈。
荊榕說:「一家之財力物力,放眼一國,也就是杯水車薪。我想保下琴島的實業,來日有機會,家中的款項捐去更有用的地方。」
柏嵐聽完,一時間沒說話,忖度片刻後才點起頭來:「好,你肯這樣想……很好。已經找到去路了嗎?」
荊榕沒有提衛衣雪的名字,只模糊著說:「認識了一些新朋友。這些事還不著急,走一步看一步,只是先跟您透個底,以免以後,我和舅舅不在一條道上,生出波折。」
柏嵐說:「你以前從未跟我說這樣的話,為何這次說了?」
荊榕說:「舅舅去京赴任之前,我不敢說,因為我想做的事,或許會斷絕家中百年基業。但我看舅舅赴京之後,既不斂財,也無黨派,形容消瘦,這才敢跟您說。」
「如果您當真看得起這些榮華富貴,留在琴島做一世貴胄,有何不可?」荊榕用詞謙卑,聲音卻淡而篤定,「若我荊家,柏家,無一有血性之人,您與李姨又為何對我如此縱容?」
世間諸事,環環相扣,從前有很多事情藏在水下,只等合適的時候,真相才會大白。
柏嵐先是一愣,隨後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他大笑三聲,忽而拍案叫絕:「家中幸得此子!好!好!」
「舅舅實話說,十七歲之前,無甚抱負,學的是聖賢書,練的是打馬騎射。你外公是大學士,翰林院之首,他給我安排的前途,就是入朝繼承他衣缽。後來朝廷沒了,來琴做港口生意,不也是鹽鐵官營?這樣等到中年,封妻蔭子,一生無憂,好像就這樣看得到頭了。」
「後來就是我二十歲,洋人進了國門,我第一次出國,是跟著我的姨父,你也要喚一聲長爺爺的。我隨他去歐洲考察,看他們那邊的制度,看他們怎麼收稅,怎麼教育子女,最重要的,怎麼治國,怎麼強大。」
「看來看去,我姨父他們認為,是要換個更英明的君主;而我認為不然,東國太大,人太多,各地風情各異,別人的路,我們未必走得成,可我們的路在哪兒?卻也沒人說得清。」
「我是想做一番事業,但這談何容易。」柏嵐深深嘆息,「我不年輕了,不會期望京中是個給我大展拳腳的地方,卻也不是想看這個時候,官員還在汲汲營營,尸位素餐。」
荊榕聆聽著他的話,酒杯空了,又給柏嵐倒酒。
「你的心思與我相同,好。」柏嵐一口氣幹了面前的酒,「我們的家族,不是躲在蔭封之下才壯大的,我們是累世的功業,為家為國扛起來的。家中年輕小輩,無人敢扛鼎,我們便去!」
柏嵐一激動,輩分都差點說亂,他鎮定了一會兒,隨後說:「你放手去做,我也放手去做。家裡其他人,他們會懂。」
「我的女兒柏韻……她也會懂。」柏嵐又深深嘆息一聲,隨後說,「我這個小女兒,性情頑劣,不服管教,我不欲帶她上京,以後我就將她託付給你。」
「我明白你沒有娶親的心思,便拖你為她的前途做好打算。若有青年才俊,他看的上眼的,為她參謀參謀,我也放心了。」
626陡然警覺:「兄弟,舅舅這話,聽著已經像託孤了。」
荊榕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徒說些「這話不吉利」的場面話,他明白的是,一個人肯託孤給你,便是這個時代中,最高的認可。
荊榕很少向人承諾什麼。他與世界的聯繫太少,也向來不喜歡人,但在此時,他點了頭:「我在一天,就護她一天。」
政界是比商界更加複雜危險的戰場,柏嵐要以身涉險,這些話也沒有別的人可說。在外最忌交淺言深,在內又恐擔驚受怕。
好在有人同路。
柏嵐性情溫和,平日素有文人風骨,喝酒上頭了,也不發酒瘋,只是微有醉意。這場對話沒有繼續深入,兩人隨後討論了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天氣,比如某個官員最新的任免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