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露著編貝般的齊齒,將話說得明白曉暢、不緊不慢。
「夫人,我與七堂兄以往不算相熟,但經過這些天,我對他也算略了解一二。元通十四年,先皇曾令人迎佛骨入宮,那年,我親眼目睹過迎請佛骨時長安的樣子,香剎萬座,金翠遍地,數十裡間儘是寶帳幡幢,可謂『沸聒天地,舉城涌動』。而就在這樣的長安城裡,就在我的眼前,有兵卒親手砍斷了自己的左臂,用右手拿著它,一步一禮地獻到佛前,血淋滿地;有數不清的人跟著佛骨肘行膝步、遍體不剩好肉;有人咬下自己的手指、有人燒燃自己的發頂,那一日下來,我的雙耳竟再分不清哀嚎與梵誦。 1」
她用著極平緩的語氣,描說著人間煉獄般令人生寒的當日。
「有諫言道:『百姓愚冥,易惑難曉』,看到河東陸氏這等門閥豪族都對神佛如此敬信,河東的百姓只會對此更加篤信,輕則為求神佛庇佑散錢廢業,重則斷臂臠身以為供養2,無異於當年長安舊景重演。」
「我那時年幼,尚對街上斑斑血痕歷歷在目,夫人,」陸扶光輕聲問道,「七堂兄年長於我,對當年長安發生的一切,只會記得比我更清楚。您覺得,以他的為人,他會頷首讓『迎請佛骨』一事發生在他所負責的祭祀程中嗎?」
好大的膽子!
這位出身長公主府的天潢貴胄,竟是赤、裸裸在論先皇的過錯!
但無論心中如何震喝,隋盼安面上絲毫不顯。屏聲了許久後,她半分不談及過往,只低吟說如今事:「崖邊寺,究竟……」
她向來話有九分只說三分,但這些已經足夠陸扶光聽懂了。
她是在問她,河東陸氏究竟被崖邊寺拿住了什麼天大的把柄,竟不惜與聖眷正濃的燕郡王府徹底撕破臉皮、也要堅持為崖邊寺立名。
而當她問出這句話時,無論是為了陸雲門還是為了河東陸氏,以往對崖邊寺的存在並不上心的汝陽夫人便已註定趟進了陸扶光要同崖邊寺鬥法的渾水裡。
於是,小郡主也學著她、不將這段話說破:「其中內情,我並不知曉,但只要一條一條、將所有他們想要走的路都堵住,他們最終也只能無計可施了吧?」
說到最後,她的尾音變得越來越輕,似乎缺著那麼點兒信心。
「夫人,此事是我一意孤行,做之前也沒同長輩商議,直到做起來,才發現實際比想像中要難。所以……」
汝陽夫人嘴唇蠕動,剛要說話,知道她想說什麼的陸扶光就已經搶著先出了聲:「我想向夫人借一個人,」
小貴人坦誠得不像話:「如今山靈廟聲名愈顯,多是靠章太醫令望聞辨病、將浸煮過不同藥汁的腕繩和墜子對症地送給信眾。此後,山靈廟還會或敗火、或鎮痛、或滋補地熬製「福水」,到時,來這兒的信眾會越來越多,太醫令一個人,勞心費神,早晚會撐不住。但他又不願隨意假手於人。我們這些人中,醫術能入他眼的,便只有隋娘子了。所以,思來想去,我還是厚著臉皮來央托您了。」
她接著道,「我知道您習慣了隋娘子在身邊,請您放心,我不會借走她很久。且我身邊侍婢中有幾個略懂醫理、還算心縝手巧的,隋娘子來這兒時,我便叫她們全去您那兒侍奉。」
說著說著,她圓圓的酒靨就全露了出來,「如果您能同意,那就太好了。」
仿佛事情已經定下般,小郡主的語氣都輕快了:「我的眼疾雖還未痊癒,但病情已經不再兇險,若不是放心不下山靈廟,我早就已經不必在章太醫令家中叨擾了。鬆快肆意了這些天,等隋娘子來了山靈廟,我便也該做回陸扶光,回河東陸氏,拜一拜長輩親族,過問過問這次祭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