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他從北平歸家,操持了父親的葬禮。那時通海銀行的責任剛剛落在他身上,一個女子的一生也落在了他身上。
他尚不知生命如此翻天覆地,還想著等情況穩定,仍去北平。
但時局變化得很快。
四月,北方的早晨仍是暗的,古都的輪廓在薄霧裡隱約可見,青年抬手叫了一輛車,不再停留。
他先拜訪了家裡的故交,那是位在交涉署任職的長輩。
交情仍有,但不足以讓他出面去幫一個非親非故的出版社社長。
周暮覺早已料到。
但通海銀行與他家族的生意盤根錯節,周暮覺滴水不漏,很快讓這位八旗子弟出身的長輩點了頭。
官方的立場妥當了,他馬不停蹄,去了東交民巷旁的教堂。
這生於東方末代、又留學西洋的青年見慣於風風雨雨,不信世有上帝神明。
但他的父親很虔誠,海市林立的哥德式尖塔,有許多都曾得了他的捐贈。
有這一層因由,周暮覺認識了一位遠東教區的主教。
他知道東交民巷英使館的外交官,恰好也有虔誠的信仰。
北方的日光總帶著乾燥的氣息,周暮覺坐在教堂里聽主教傳播福音的時候,眼睛看向的,卻是高聳的玫瑰花窗里透出瑰麗的天光。
這樣神聖而遙遠的光芒會讓人油然而生對上帝的崇信,周暮覺安靜地聽完了主教的布道,他宛如信徒,先問出幾個《新約》里的疑惑,之後才娓娓說出自己的來意。
如此,他又聯合了京平大學的校長,終於在抵達北平的第四天順利保釋出李雁峰。
國家積貧積弱,縱有手腕、有身家,仍然不得不以迂迴而周密的手段救出他的友人。
周暮覺很早就懂了弱國弱民的道理。
但他也好,李雁峰也好,都不覺得這樣便要舍了脊樑。
因此,在東交民巷外頭,一身落魄的李雁峰提著自己的破舊書箱走出來時,笑得格外的情真意切。
「上次見你這麼狼狽,還是反帝遊行時。」周暮覺張開手臂,重重地擁抱了李雁峰,絲毫不在意他身上的塵土血痕。
「我躲在一個梨園班子裡,塗了滿臉粉彩,才躲過了巡警的搜捕。」李雁峰壓下眼中潮濕的熱意,聲音故作爽朗。
周暮覺知他性情,不再多言,只笑道:「你的譯文手稿可還好?」
李雁峰揚了揚手中的書箱,道:「自然!拼的就是這口氣。」
他又有些悵然:「只可惜出版社辦了三年,終究還是結束了。」
「我在海市替你尋了個地,機器已令人去置辦了。」周暮覺臨行前,讓馮廣廈去找的徐城,走的他自己的帳,「李社長,去看看嗎?」
李雁峰眼中的熱淚終於滾落,他胡亂抹了一把臉,重重地點頭。
歸途在望。
第191章 黑蓮花與君子(20)
從北平回海市,仍然是坐火車,返程要比來路輕鬆。
遣散了出版社的社員,最後,李雁峰的行李也不過是兩個箱子,一個放書,一個放些應季的衣衫。
沿途經由濟南、徐州、南京,終於抵達海市。
李雁峰出過國,但等過了天津,一路南下,沿途所見,景隨地易,蒼茫山嶽,秀美澄湖,一應不同,也不由得感慨神州地大,山河遼闊。
「不知道海市比之北平又如何。」李雁峰感慨,「畢竟是所謂的『遠東明珠』『東方巴黎』。」
周暮覺看向火車外漸漸顯露的南京的遠山,卻不由得想,離家已有九天了。
繁忙的行程,軟硬兼施的交際,極大的占據了他這些天的精力。
似乎那樣狂悖的夢境都煙消雲散了。
所謂動心,是否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時間便能夠抹平。
青年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而後對著好友笑道:「你自去看。」
李雁峰攏了攏他的寶貝書箱,眼中露出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