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臉,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辛實這張白淨的巴掌臉,還有大姑娘似的清秀眉眼,搖頭絮絮叨叨:&ldquo就你這體格,也學那些不要命只要錢的去撈金?&rdquo
辛實心平氣和地抿緊了唇,並不因黑臉蛋看扁了他而感到惱火,也不去做出解釋,告訴對方自己並不是想去掙錢,只是去尋親&mdash&mdash又不是什麼熟人,說那麼多做什麼。
黑臉蛋說:&ldquo兄弟,不是我多管閒事,我也認識幾個去南洋謀生的夥計,個個體壯如牛,回來可也去了半條命。那地方是遍地黃金,可是把人當畜生使!進了種植園,一天最多只讓你睡三個鐘頭,睜開眼睛就是幹活,還熱,比睡在熱鍋上還難受,你知不知道瘧疾和痢疾,多少人死在這兩個病上頭。你可想好了,你真要去?&rdquo
辛實聽得有些臉色發白,沉默片刻,微微點了點頭。
這些事他心裡有數,早聽隔壁的小剃頭匠說過。小剃頭匠成天走街串巷,可有不少見識。
他當然怕呀,怕死在外頭,可他非去不可。
他大哥,就是黑臉蛋嘴裡下南洋撈金的人裡頭的一個,壯如牛,膽似豹,不怕死,就怕窮。前年,南方稍微安定下來以後,他大哥聽說南洋缺工人,薪水很高,彎腰就能撿到金子,毅然決然就買了去暹羅的船票。
這些年在酒樓里沒日沒夜做事的積蓄,大哥帶了一半走,一半則給了他,叫他別天天迷迷瞪瞪地犯傻,下雨了衣裳要記得收,一日兩餐要顧好,別嘿咻嘿咻地幹上活就廢寢忘食。
他覺得他大哥是光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南洋是好,可有去無回的更多。他是勸了又勸,抱著爹媽的牌位攔在門口不讓他大哥走,就差給他大哥下跪。可他大哥,大概是實在窮怕了,怎麼勸都不聽,發誓說一定要出人頭地了回來兄弟倆一起娶媳婦蓋大屋。
大哥在船上的那一個月,他每晚每晚的睡不好,幸好他哥安安全全到了暹羅,每隔三個月都給辛實寄一封信,知道他不識字,臨走前大哥特意買了壇家裡過年才捨得喝的桂花酒,拜託了隔壁胡同的老童生來信了念給辛實聽。
半年大哥會寄一次錢,工錢確實多,一個月的薪水就比兄弟倆在福州累死累活掙一年加起來都多。
錢是窮人膽,大概是真攢了點家底,大哥前段日子寄的信裡頭,開始琢磨著央人要給辛實講一門事,還告訴他遇見好姑娘了也別害羞,大膽去求親,又說咱家人丁薄,得多多地生,姑娘小子都好,有一個是一個,大哥在外頭賺了錢,生幾個都養得起!
老童生邊念邊打趣地伸手作勢來拉他的褲腰帶,要看他毛長全沒長全。他連大姑娘的臉都沒敢正眼看過,聽到這種大人事情,立馬面紅耳赤,趕緊奪過信逃回家去了。
可從半年前起,信再也沒來過了。
辛實日日下了工就跑到郵局面前去巴著窗子問裡頭的職員,人家一開始還好聲好氣,可他天天去,大概是讓他問煩了,探出頭惡言告訴他,南洋每年寄信回來的人,有一半第二年就不寄了,為什麼,死在外頭啦!
他聽了這話,全身的血都嚇涼了,渾渾噩噩回了家,向老童生問清了大哥寄信的地址,就那麼睜著眼在床上挺屍挺了一夜。這一晚上,他反反覆覆喃喃自語地背誦那個地址,第二天公雞打鳴,他輕飄飄地摸去木匠屋,找師父恭恭敬敬地辭了工作。
辛實的爹媽,是從承德很不容易逃難來到福州的,並且沒過幾年的太平日子,就很不幸地就都死了。
師父對他知根知底,曉得他們兄弟倆長到這麼大簡直是相依為命,因此並沒怪他白眼狼,剛學成就辭工,還給了他一個小紅包,叮囑他路上拿出雕鱗刻鳳羽的專心出來,眼睛耳朵放亮一點,怎麼著也得活著回家來。
辛實當即眼睛就紅了,跪下來朝著師父的布鞋尖砰砰磕了仨響頭,他羞愧呀,師父教了他手藝,他還沒來得及孝敬師父呢。
師父也嚇一跳,連拖帶拽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他這就頂著腦袋上一個大包回了家,城南有條糖水巷,巷子盡頭是個大院子,院子裡頭有棵大槐樹,樹冠最深處那兩間光禿禿的平房就是他家。是賃的,還差好幾個月才到期,他不租了,把租錢要了回來,跟自己從洋行取出來的錢全放一起,充作盤纏。
進了屋,他開始收拾包袱,收拾完了就跑到了碼頭來連夜買上了這張船票。
黑臉蛋嘆了口氣,伸手攬住辛實的肩膀,還用力拍了拍,說:&ldquo非得去那就去吧,但是你可得保重啊兄弟!&rdquo
辛實又是點點頭,稍後,雪白的臉色突然一僵。
抿了抿嘴,他轉過頭,面無表情地輕聲說:&ldquo你的手。&rdquo
黑臉蛋愣了愣:&ldquo怎麼啦兄弟?&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