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辛實這一覺睡得沉,夢也沒做一個,覺得自己簡直像是昏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身上累得厲害,一絲力氣也無。迷迷糊糊的,他費勁掀開了由於脫水而略微凹陷的眼皮,眼前居然是一片湛藍的天,陽光熱熱辣辣地照在他身上,刺得他眯了眯眼睛。
身體晃得厲害,後背硌得慌,像是躺在什麼硬板子上,他轉動眼睛往前一看,是個男人的後背。男人穿短打背心,微微彎著腰,一雙黝黑的手正握著兩根木桿子,是個抬重物的架勢,右手背上一顆太田痣。
顯而易見,男人抬的東西就是他。
辛實這才反應過來,他叫人用木板子一抬,正往不知道的地方去呢。
他心裡悚然,哪有人睡著了這麼大動靜也鬧不醒的,早上回床上躺下來以後他果然是昏了過去,也許是持續的嘔吐把身體弄壞了,也許是沒吃東西,餓昏的。
在福州,只有抬死人才是這麼個抬法,辛實怕得慌,也急,可是沒力氣,手腳麻痹,努力半天,只忍不住從喉嚨里發出一聲貓叫似的的輕呼。
他一動彈,前頭抬他的男人就回過了頭,驚訝地道:&ldquo呀,你還能醒呢?&rdquo這人用布巾蒙著半張臉,可其實不用看臉,單憑手背上那顆太田痣,辛實就認出了他。
辛實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只聽陳耀祖叫過他鄧麻子,便費力地急忙喊他的名字,虛弱地說:&ldquo你們,抬我去哪裡&hellip&hellip&rdquo
說是喊,其實在人家耳朵里聽起來,跟蚊子哼哼也差不多。
鄧麻子輕笑一聲,有點同情,也有點嫌棄的意味:&ldquo小福州,你誰也別怨,要怪就怪你命不好。瘧疾這病凶,還會傳染,燒到昏過去,人也就快死了。&rdquo
辛實心一驚,他們這是以為他得了瘧疾?他忍不住張了張嘴,焦急地要替自己辯解,可鄧麻子根本不給他機會開口,自顧自地說得高興。
&ldquo原本今天是我們兄弟喬遷,姓金的把那好房子占了幾年,終於也輪到我們來住一住,結果發現你這個差點病死在裡頭的晦氣貨。陳大哥對你也算不錯了,金家的人還沒走就張羅著要收你做契弟,要帶你發財呢,誰知道你的命這麼差&hellip&hellip&rdquo
契兄弟就是說那些喜歡男人的男人,在外為兄弟,在內為夫妻,辛實聽得臉色愈加發白,原來陳耀祖一直沒想過要放過他。
鄧麻子仍在喋喋不休:&ldquo前幾年,像你這樣染了病的,只配往城外的將軍墳一扔,跟那些被槍炮打死的放在一起,過個幾年,骨頭都分不清是誰的。陳大哥不願意,非得要我們兄弟兩個給你挖個墳。我跟你說,你要記住了,真到了快死的關頭,記得自己往坑裡一滾,來日我們也好填土替你立碑,不用做孤魂野鬼。&rdquo
原來這兩個人真是把他當死人抬。
什麼將軍墳,分明是亂葬崗。
辛實越聽心越涼,費盡力氣掙扎著抬了抬頭,手指用力地摳著毛刺橫生的木板,趕緊說:&ldquo我是鬧肚子發燒,不會死,你把我抬回去,我有錢,我要去看西洋醫生&hellip&hellip&rdquo
鬧肚子?倒沒聽說過瘧疾還會鬧肚子的,果真不是瘧疾?鄧麻子愣了愣,可又想到這小子發燒是實打實的,他們一進門,把他被子往外一掀,摸到那額頭,燒紅的碳似的,這不是瘧疾是什麼。
他笑了一聲:&ldquo你的錢?抬你出來不用給辛苦費?陳大哥說了,死人用不著錢,你也別記掛了,安安心心去吧,說不定你大哥就在底下等你團聚。&rdquo
這些人拿了他的家當,還詛咒他大哥已死,這哪裡是什麼發善心,這根本是搶,是趁他病,要他命。
日頭愈加毒,辛實被曬得腦袋發暈。他太久未進水糧,又吐了一整夜,早脫了水,眼睛幹得連眨眼都嫌疼,可此刻,大概是怒急攻心,眼角竟然逼出了幾滴淚珠。
淚花晶瑩地掛在他的眼睫上,由於虛弱,一副憤恨的面孔簡直有幾分雌雄莫辨的意思。
這些人說要把他丟在亂葬崗,就真把他抬了去。
辛實被他們拎著手和腳,從木板挪到了草地上,接著他們走了,腳步沙沙的,踩著青蔥的草皮越走越遠,不一會兒,提著兩把鏟子返回來,在他不遠處,沉悶地挖起土。
辛實心裡絕望極了,可恨自己連爬都爬不起來,只能瞪著蒼藍的天,聽著他們給自己一個活生生的人挖墳,眼淚都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