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那些原本因先帝寬厚而不計較的人,怕是現下都要計較計較了。
父死子繼,這份計較,想來他也必須承受。
「你是說,太后要你入京,其實也是一個人承受不來諸多非議,想找人分擔一二?」崔鶴雍忽然發覺表弟所思甚至比自己更深一層,一時竟有些恍惚,然而恍惚過後,便是徹徹底底的擔憂,他順著表弟的話再深些想,竟有些冷汗透骨之感,「太后如今遵從祖制垂簾輔政,可到底還是寡母,先帝大行不到一年,國喪都還沒過,要是臣下這時候欺負她,未免也太難看了。可你不一樣,你如果如今領了太后的恩典,那些人保不齊會將矛頭對準你,太后難道是想這樣禍水東引不成?」
對於這位舅舅的女兒自己的表妹,崔鶴雍實在很難產生像對表弟一樣深切的親情,於是他便以官場的邏輯和繼承他舅舅最壞一面的角度來分析。
「表哥說的是人心向背和趨利避害,或許會是如此,可我卻覺得未必。」梁道玄笑了笑,「她如果真的聰明,就絕不會要我這今後唯一的盟友去先做肉盾,她或許是真心想扶持我在朝野內,好在將來的風波里,能與她一道替還不能親政的小皇帝撐舟踏浪——也就是說,我想太后……我的妹妹,她似乎預見了即將抵達的風險,可是她卻不能宣之於口,唯有求助,而我,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雅間內縱然有茶香氤氳,此刻兄弟二人靜默對坐,一席肺腑之談後,仍覺心口皆是氣悶。
「所以,大哥,我躲到天涯海角去,這當朝唯一外戚的身份也丟不掉,不如去帝京看看,坦白認下,再做打算。如果她真是想要個靶子,我也有辦法脫身,可如果她是求助,那姑且聽聽看到底朝廷有怎樣的隱憂。畢竟你和姑父還身在廟堂,我不能坐視不理。」
見表哥似有瑩潤於眸中,梁道玄趕忙又笑露閒玩之意,似是寬慰似是玩笑,跟上自己之前一句:「再者說,我也有自己的好奇,天命難不難違我尚且不知,可如若天意有此驅策,我自然是想看看它會將我帶至何處,如此體境,方不失為人間一行。」
這句話就又是梁道玄素日裡落拓不羈的品格,當下聽來,甚至還頗有三分堪破俗世與七分昂霄聳壑之豪情。
說完他又舉起茶杯,似是敬酒般一飲而盡笑道:「我這般計較,大哥是否可以放心此行了?」
「人常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然而這些年除去我在書院讀書和外任的頭兩年外,餘下時日你我皆在一個屋檐下,我卻不知你之洞察早已不似舊時吳下阿蒙。」
崔鶴雍半是誇讚半是感慨,他也知自己不大可能全然不去擔心,可如今表弟其實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全無計算,反倒早有丘壑,那些閒散之態並非無思無慮的表象,而是真正存了智慧之念後的平和。
他忍不住再贊道:「你比我剛上任時要好得多,我明明比你心中有底,且父親還拖了故舊暗中提點,我仍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行差踏錯致使父母顏面跌損而門楣無光。然而弟弟你心中之從容,卻不是裝出來的若無其事,只這一點,就比我強上千百倍,如此可見,你只是不去想,若真思量,比我更適合入仕許多,要是當初……」
「大哥,人開始回來了,咱們就不談這個了。」
其實估摸著人還沒回來,但梁道玄很怕再聽表哥左一句可惜又一句懊悔,趕緊岔開話題。
於是二人也不悶在雅間,掀起帘子敞開竹窗,那琵琶的單音重新入耳,聲聲若罄,只是左右依舊無人,廳下廊間不過回來三五客,隱約可以聽見皆在談論洛王的排場與施惠。
許是酒肆老闆急著攬客,他一而再再而三催促琵琶師傅快些校弦,梁道玄和崔鶴雍各添了一回茶時,演奏開始了。
北方四道之俗曲稱北音,多慷慨蒼涼之意,與帝京所時興的柔曖南音大有不同,內容也多是古曲所改的調子和詞,半說半唱,多由老者執樂器獨奏講古。
今日酒肆的說曲客懷抱已然掉漆的折頸琵琶,半垂於懷,重重掃兩下骨板,便是《聖后仙寰記》的起調。
兄弟二人也是都行過南北,時下流行的幾段曲子戲皆聽過不知多少遍,藝人所奏唱的《聖后仙寰記》這一段膾炙人口的調子一打耳快要能接上下句了,於是二人沒過耳走心,依舊在聊著自己的事情。&="&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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