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已經記不甚清了,只記得陳先生的樣子,畫屏前人影朦朧,唯見一番,恨鐵不成鋼。
「陳先生大抵是覺著,我存在於這個世上,都是有辱了阿耶的威名。」
。
那話語極是空茫,教裴昭想起今歲第一次知曉寧離,卻是寧王世子與時家二郎大打出手之事入了他耳中。那時只道是兩人都資質平庸,不堪大用。還因著六百里家書那事,斷言他驕奢無度,好大輕狂。
暗衛稟來時並不覺,如今方知曉,時家二郎那番話,分明是戳中了陳年隱痛。
平日裡看著輕輕巧巧,可那道劃下的傷痕,蜿蜒猙獰,從不曾癒合。
裴昭心下輕嘆,柔聲道:「他不過是俗人俗話罷了,不值得一提,難道寧王就會信他了嗎?你當時才多大,又能看出些什麼?況且玉不琢,不成器,他若是有心,更應該盡一番師長的責任、好生教導才是。」孰料不僅不曾悉心教導,反倒是半途而廢,做了個甩手掌柜。
「是麼?」寧離怔怔的看著他,「……行之是這樣想的嗎?」
「我難道會騙你不曾?」
「……」
不知是想著了什麼,寧離微微的笑起來。後來他從不曾對外說起過,連他都意外能記得如此清楚:「我那時候書沒有學多少,但是心裡知道,爛泥,肯定不是一個好詞兒。陳先生在阿耶的面前這樣說我,我如何肯依從?於是就從榻上跳下去,問阿耶,什麼是爛泥?」
他突然間冒出來,只怕是要把人嚇上一跳。但那時候年紀尚小,又哪裡醒悟得那些?!
「那會兒應該入冬後不久。沙州的冬天來得早,說冷就冷了下來。地上踩著又冷又冰,我問阿耶什麼是爛泥?阿耶沒有和陳先生說話,先把我抱起來,又從榻邊找到了踢掉的襪子,給我穿上。他問我睡醒了麼?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剛剛醒,嘴裡渴得很,阿耶就餵我喝了小半盞蜜水。唔,應當是取的枸杞蜜,甜絲絲的,孫大夫說,平日裡可以喝來明目潤肺,阿耶書房裡就支了個小爐子,一直都溫著……一盞喝了不夠,阿耶又給我盛了一盞,等我還要,他就不許了,說凡事要適度,喝多了也不好。又取了巾子,給我擦額上的汗。」
裴昭並不曾親眼看到,但是他能夠想像出那時的場景。冬日雪厚,紅泥火爐,榻上嬌兒方醒,懵懵懂懂間伸手,正是要大人抱抱的時候。寧王愛子心切,自然是只顧得稚弱的幼子,哪裡顧得上旁邊那個,疊連聲的問著,都只怕懷中嬌兒不適呢。
又是穿襪,又是餵水,又是擦汗,親身做來,皆不假他人之手。
他心下說不得柔軟一片,含笑問道:「……那陳先生呢?就被你阿耶晾在邊上了?」
寧離反手撐著榻,輕輕地「啊呀」了一聲,歪著頭:「你問陳先生呀……我喝水喝得太快了,有一點咳,阿耶就給我拍背順氣,拍了好一會兒。行之,要是按照你說的,阿耶好像真的把陳先生給晾著了。」
裴昭心道,可不是麼?陳則淵那話,哪個做父親的能聽得下去?寧王這一番舉動,一半是憂心嬌兒,間以展示自己的重視,一半也是向陳則淵表示不滿。
只聽著寧離又說道:「阿耶把我抱在懷裡,不許我下地。他不跟我解釋,我就去問陳先生,究竟什麼是爛泥?我醒過來那會兒,陳先生原本面色就不大好,等到我這樣問他了,他臉上更是繃得緊緊的……就像學堂門口那兩根又粗又重的立柱。他眉毛在抖,鬍子也跟著在抖。也不知道是在生阿耶的氣,還是在生我的氣?」
「尊師重道,我其實也省得的,不該再這樣直問了。可我一沒揪他的鬍子,二沒折他的教尺,更沒有往他的書箱裡扔蠍子啦、蜘蛛啦、小蛇啦,我聽阿耶的話,沒有在學堂里胡鬧,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對著阿耶說我?」
「他氣得指著阿耶,剛要開口的時候,阿耶卻搶在他前面,把他打斷了。」
寧離翹了翹唇角,他斜靠在木榻上,彷佛還是倚在人懷中,赤著的雙足悠悠晃蕩著,連語調也不自覺輕快起來:「阿耶說,陳先生從來都慧眼識人,怎麼這一遭還要自欺欺人。有功夫在這裡胡說八道,不如去看看太極宮裡的那位……那才是一灘真真正正的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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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未多想,連珠般說來,聽得裴昭卻是心裡一跳。
太極宮……
建康宮的主殿,能夠執掌於此之人,根本不用做他想。這一番家中舊事講述之時,裴昭並未曾料到,竟然還能與建鄴扯上關係。
心念電轉間,已經有所猜測。裴昭道:「陳則淵效仿孔仲尼,週遊講學。若果沒有記錯,他入沙州講學時,應是仁壽五年的事。」
寧離應了一聲:「大抵是罷,那年我剛過了五歲生辰,就被拎到學堂里去。」
其實不用他再回答,裴昭已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