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當真是歸喜禪師。
可是這位禪師,怎麼不在淨居寺中,反而來了這山間的別院裡?
他是前來拜訪的嗎?是行之的客人嗎?
寧離腳步悄微藏著,站在梅樹後。
若果說還有誰能知曉當年的舊事,除卻阿耶與師父,定然也還有眼前的老僧。論到底,若不是昨日無意間聽得他祭拜,恐怕寧離還要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
歸喜禪師當是歸猗的師兄。
然而寧離腳步躊躇著,卻有幾分罕見的不敢向前。昨日那對話乃是牆角之外偷聽的,本就不是正人君子所為,歸喜禪師那樣說,定然是不知道自己在隱蔽處,否則,哪裡會說這些。
再者,歸喜禪師……應當也不怎麼喜歡寧氏,前番的幾次相處,也能感覺出來了。
既然如此,他不若也裝著不知道罷。
從梅林里出去的小徑還有許多,寧離轉身便要換一條道,然而離去之前若有所覺,回頭一望,果然見歸喜禪師正將他望著。
退了好些步,那灰色的僧衣也離開了視線,可依舊覺得那道目光,仍舊落在後背上。
歸喜禪師為何要這樣望著他?究竟心中又在想些什麼?這位禪師脾氣古怪,說話也古怪,其實不是很令人想要靠近的。可他到底是歸猗的師兄,想必從前兩人在淨居寺里時,歸猗一定多得他的照拂。
老僧祭拜之時,傷感語調彷佛還在耳邊,聲音嘶啞,不掩懷念。寧離猶豫了好些時候,還是轉身,沿著最早選定的小徑。那盡頭,灰色僧衣果然還不曾離去。
寧離作了揖,說道:「大師,外面才下過雪,冷得很,你還是先進屋子裡去罷。」
歸喜禪師心中微訝,他在這梅林間其實並未做指望,渾沒想到,寧離竟還會原路折返,還會開口勸他入屋避寒。
但此番老朽身軀,早已不畏懼寒暑。
他心中微微嘆著,面上並不顯,只打量著這去而復返的小郎君。一身雪白的狐裘,通身並無金玉裝飾。頭上用一根朱紅的帶子扎著,眉目宛如冰雕玉琢,眼眸澄澈,神采瑩然。側首間懷抱的兩枝梅花曳曳不定,卻像是雲上天宮,煙嵐霧氣里蒔花的小仙君。
仙姿佚貌,莫不如是。
他生的確實是很像師弟,只是眼形要更加纖長些,還有雙眉微微斜挑,應是隨了寧王。
寺中垂首打坐之時,尤為相似,幾乎要教人以為,便是師弟正在跟前。
只是聲音清脆,又或說清甜。只要一聽得開口,立時便會從幻夢中清醒過來。
「大師不冷麼,快些到屋裡去罷,小心著了涼。」
歸喜禪師唱了聲佛號,目光落到那兩抱梅花上,道:「『春近寒雖轉,梅舒雪尚飄。從風還共落,照日不俱銷。』[1]踏雪尋梅,寧施主好雅興。」
寧離:「……」
等等,這什麼跟什麼,說什麼「春近」,又道什麼「雪飄」?!
他就知道,不該回這條道上!又開始拽弄文辭了!
寧離屬實頭大,可對側禪師還等著他回呢,勉強道:「大師也好詩興。」
歸喜禪師一時也啞然,寧離七情上面,語氣里那勉強,真是半點都不難聽出來。
。
寧離與歸喜禪師之間,著實是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他此刻還心虛著哩!更加後悔為什麼鬼迷心竅的回來了。他掰扯道:「大師是來尋行之的嗎?唔……他家中有事,今日先回去了,大師若是有事,不若去暖閣里等等。」至於他,那當然是不會去那處暖閣了。
卻聽歸喜禪師問道:「他回了哪處?」
寧離頓時間卡殼,這他能怎麼答?於是搪塞道:「他並未說與我知曉,大師還是不要心急,暫且耐心些罷。」
。
他這般回答,其實並不出乎歸喜禪師的意料。
哪裡是想要問裴昭究竟去了何處?分明想知道的,卻是另外一樁:寧離知曉裴昭的身份嗎?
那是身居神器的皇帝,御極海內的君王,翻手可令人生,覆手可令人死。
帝心似海,君威難測。
如今瞧著,兩人情誼相好,融洽和樂。陛下對於寧離確然是真心維護,可是當年,上皇也一般的將寧王引為摯友。
昨夜裡那一問,陛下說還輪不到他來發問。可那並非是閉上嘴巴,心中便可以輕輕巧巧揭過的。
他見過師弟與寧復還的情狀,若當年只是為朋為友,只怕後來,也不會落得那般慘烈的結局。
如今冷眼看著,彷佛已經有一些徵兆,可那一頭,寧離分明還懵懂不知。
如果下一劑狠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