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默契住口,心下都明白,外間有侍衛守著,能夠毫無阻礙過來的,再無他人。
「行之?」探過來的果然是寧離,他手中拎了一隻竹筒,笑吟吟道,「我摘了些竹露,你要不要嘗嘗?」
孫妙應一捋白須,痛心疾首:「唉,男大不中留啊!」
寧離:「……」
寧離連忙抬手,原來那竹筒是一串繫著的,有好幾隻,只是方才擋住了不曾看見。他立刻遞過去,討好道:「我怎麼會忘記您呢?」
孫妙應哼哼了一聲,自己出去,把這書房留給兩人。
寧離興高采烈坐過去,卻見裴昭似乎有些神思不定,不禁問道:「你怎麼了,看著有些恍惚?」
裴昭回神,注目他瑩然雙眸,不覺淺笑:「無事,我只是想起了一句詩。」
「什麼詩?」
「東君欲報春消息,便遣梅花次第開。[1]」
第100章 茱萸醬魚膾 何嘗又不是誅寧離的心
100.
裴昭笑意清淺,只凝望著懷中,小郎君雪玉雕琢的眉眼。
卻見得寧離微微歪頭:「……你想吃梅花糕了?」
裴昭失笑。
他談詩,寧離談吃,這當真是把「不通文墨」四字,給貫徹了到底。
頓時間想起了別院中又相逢時,寧離問他的話,一時嘆道:「這一句,倒勉強能算是我做的。」
寧離似懂非懂:「喔!」
裴昭也不指望他能夠想起,初初時相遇,那濃墨重彩是與他的,或許並不在寧離的記憶里描抹。
寧離一拍手:「我明白啦,待會兒我便贈你一枝春。」
他奇異的在這一處懂了,原來那日梅林簌簌,銘記下了同一段天光。
裴昭笑道:「好,那便等著你摘來,與你做梅花糕。」
。
竹露清淡,其實沒有什麼滋味,裴昭倒是不曾知曉,寧離也會做這風雅之事。他稍稍嘗了一口,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樁。先前問過孫妙應,終究是霧裡探花,算不得真切。
可若是要問寧離……
這小郎君,也從不曾與他說過罷。細思來,從頭到尾,都只提過出身白帝城那一件事。
裴昭思索一陣,眼前忽然光影朦朧,原來是一隻手探上,輕輕觸在他的眉心,似乎想要撫平那些皺痕。些微怔愣間,恰若星垂平野,月照大江,豁然開朗。
何必旁敲側擊?
當下出聲問道:「寧寧,你的修為為何還只是『通幽』?」
果然,寧離隨口便答:「師父說我根基不穩,要我把境界壓下,再重修一次。」
……怎麼會根基不穩?
那念頭方起,裴昭便是一怔,案前曾讀過的戰報又浮現眼前,他低聲道:「你入『無妄』的時候,只有十四歲罷。」
寧離搖頭:「錯了!那會兒還沒到我生辰!」
是了,裴昭恍然。
元熙十四年夏,自己星夜疾行自幽州返回,入京逼宮。同年西蕃陳兵邊境,戰報傳來時,確然不到七月廿六,那時還只是五月末。
原來還要更早。
裴昭道:「難怪你師父怕你根基不穩。」
少年無妄,何等驚世駭俗,而若教世人知曉寧離當時年紀,只怕無一人敢相信。天下五位無妄,裴昭不曾聽說過有哪位破境是在弱冠之前。
難怪厲觀瀾說,寧離天資絕倫,是他平生見過唯一一人。
便是裴昭此刻聽著,都覺得是在夢裡。
他抬手握住了寧離的手腕,指下腕骨小巧,不過一握,竟然能悉數攏住。少年正在他懷中,是那種修長合度的身形,柔韌有力,但如今都還不及他高,如果換了三年前,只怕身量會更小。
「你那時候……能擔得起無妄修為麼?」疑問不覺便出了口。
「為什麼當不起?」寧離頓時撇嘴,好生怏怏,「你也和師父一樣,他覺得我修為增長太快,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壓了你的修為?」
寧離「唔」了一聲:「師父要我重新體會修行路上的每一個境界,他說修習之道,各人不同,不必拘泥於那些條框桎梏。至於我,他要我聽一朵花開,一場雨,一陣風,看一次日升,一次月落。總之要教我在萬物四時中重新滾一遭,至於境界,那上面的風景已經看過了,又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