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儺戲師抽出一枝香,插在駕駛台上的博山爐里,心中默禱雨師神名,割破手指,以血燃香,檀香無火自燃,裊裊煙氣筆直向上,消散在空氣中,繼續阻隔外界霧墟的流入。
這老船長已經很久沒有動作了,儺戲師抬起頭,卻只在侯輕威的臉上看到了極度的恐懼和震驚。
「船長?」
儺戲師吐息滾燙,眉間金針火燒一般催發她的潛能,但這不是無限的,她必須要在限定時間內帶他們出去,否則她早晚會被這根金針燒成一個傻子。
她指尖翻轉,一根金針刺進侯輕威的胳膊上,試圖喚起他的神智。
侯輕威一動不動地盯著角木蛟,全身緊繃到極致的肌肉終於鬆了一些,讓他得以擠出幾個字來:「是鬼船……」
儺戲師顯然聽過這個名字,她額頭冒出細密的汗水,難以置信地看向那艘即將向他們撞過來的船,「什麼?」
「是羅剎鬼船!」
侯輕威咬緊牙,緊緊握住舵輪,仿佛握住自己的命運般怒吼,「小猴子,向右!」
幾乎就在話音落下的同時,兩艘船最前端的部分終於相撞!
幾乎所有人都尖叫了起來。
然而預想中劇烈的衝擊並沒有出現,船板、船帆甚至都沒有動一下,那艘巨大的純黑巨船仿佛和它的名字一樣,羅剎海市,幽靈幻影。
呼嘯而來的巨船在接觸到黑猿號的剎那化為了虛無,威嚴的蛟頭,高聳的桅杆,巨大的船壁,海藻藤壺……
天空風起雲湧,千百隻海鳥振翅盤旋,黑猿號上所有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無可避免地撞進那艘羅剎鬼船的幻境中,兩艘船幾乎有一半重疊。
這樣的事如果發生在現實中,兩艘船都將支離破碎,葬身海底。
可那是羅剎鬼船,擦身而過的只是幻象,他們甚至可以看見這鬼船內部艙房的模樣,看得清艙房裡擺著的木漆家具。
大副小剛在艙底怔怔伸手,想要摸一摸那雕琢著鴛鴦戲水、並蒂蓮開的紅木箱子,他記得他媳婦兒的嫁妝里,也有這麼一隻紅木箱子,就在他的床底下。
可他的手直直穿過紅木箱,觸碰的剎那,精心描繪的金漆迅速斑駁脫落,露出森森景象。
同樣伸出手去觸碰的還有侯輕威,他眼睜睜看著那艘羅剎鬼船的駕駛艙撲面而來,情不自禁就被那油光水滑的柚木舵輪所吸引,但馬上就被身邊的儺戲師摁了下來。
「三魂永久,心神安寧,定!」
冰涼帶血的手指摁在侯輕威額頭,涼意入腦,侯輕威喘了口氣,發現儺戲師身上慢慢燃起熾熱的火焰,博山爐中的香火忽明忽暗,依然努力維持著燃燒。
他這才意識到這艘船之所以能挺到現在,全靠這位儺戲師仍在堅持。
掛在脖子上的護符釋放出清涼的感覺,他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的時候又變成了那個一往無前的船長,「小猴子,放棄右邊動力,放棄守護陣,就現在,自動行船,全速右沖!」
他作出決定,扯下脖子上的護符,掛在了已經燃起癲火的儺戲師脖子上。
「願雨師大人護佑你。」
他走出駕駛艙,看著近在咫尺的羅剎鬼船,在船頭他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一身黃袍,臉戴儺面,腳踏七星步,在湍急的海流如履平地,正仰頭看向無垠的天空,仿佛在與天戰。
這就是羅剎鬼船的主人。
只是看他一眼,周身血液恍若沸騰,滾燙、危險,混雜著隱隱的興奮。
侯輕威想,如果這就是他的終點,那他也不虧。
他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身影,「我是黑猿號的船長,我知道大人您橫行海上,必有所求,可我祈求您的憐憫!」
「他們還年輕,智慧不足,恐怕做了大人血食也不能讓您滿意。」
「您不用管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大人,我自願獻祭於您!」
「帶我走吧!」
「我願意加入羅剎鬼船!我自願成為您的血食!」
和羅剎鬼船有關的所有傳說在侯輕威腦海翻滾,他面色發白,慘笑一聲,「放過我的船員!」
黑猿號感受到了主人飛蛾撲火般的心態,悲鳴一聲。
羅剎鬼船上那高大的身影轉過身來,侯輕威呼吸一滯,那是一張赤面獠牙的儺面,她歪著頭看著自己,似乎不明白區區一個凡人哪來的勇氣和她討價還價。
侯輕威張開雙臂,大喊一聲,「海神娘娘在上,我將背絕我的信仰,放棄我的一切,只求您的憐憫!」
那身影終於有了反應,她似乎開口說了些什麼,侯輕威聽不見,他只看見無數張儺面同時出現在船壁,無數張儺面同時哭泣,同時嘆息,同時張大嘴巴,黑洞洞的嘴裡,呼嘯聲如決堤洪水,灌入了侯輕威的腦海中。
侯輕威眼神呆滯,他知道那身影說了什麼,但到底是什麼,他一個字都聽不清,無數低語塞進他的腦子,他身體軟軟倒在地上,口中耳中同時噴出赤紅癲火。
今日海風緊,烏雲密布,神明不行,無神憐憫世人。
黑猿號上所有人都燃起了癲火,癲火瞬息包裹整艘船。
也就沒人聽見那消散在風中的呼喊:
「你在和我說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