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振袖輕笑,「還未長成,也敢在我的道場撒野。」
又一個神明踏雲而至,「雨師,這恐怕是龍族最後一個後裔,不可趕盡殺絕。」
百里雲層應聲裂開一個缺口,雪白的雲團攏住聲聲狂雷,不讓更多雨水落入凡間。
「奪我信徒,殺我祭司,辱我神廟,雲中君,你別忘了,她是龍。」
雨師冷笑,「龍司雨掌雲,生來就是奪我們神位的。」
「她今日在杜鵑灣這般行徑,雲中君難道以為是偶然?」
「今日是我杜鵑灣,說不得明日便是你雲中君的道場!」
雲中君默然。
雨師冷笑,額間金印流轉道紋,整個天地忽如浸入寒潭,雷鳴起處,雨師廣袖翻卷如垂天之雲,無數含怨帶腥的雨水自天降落,裂空三千里,潑灑在每一個行走奔跑在雨間的人身上。
腐雨落身,第一顆人面瘡在賣油郎脖頸之後睜開眼睛。
那是他正在瓢潑大雨中瘋狂地挖著已經變成廢墟的家,在那堆廢墟下面,是他已經被砸成肉泥的妻子。
人面瘡長出來的時候,他還有些懵,摸了摸脖頸後的人面瘡,那瘡疤形似婦人哭臉,兩粒硃砂痣正好凝在眼角作泣血狀。
更可怖的是,瘡口翕動時,竟發出垂死母鹿般的哀鳴。
「眷娘?」
賣油郎一下子頓在原地,難以置信地喃喃。
他為什麼在那個瘡的嘴巴里,聽見了自己妻子的聲音?
正在街上使用符籙,為街上百姓重造房屋的道士手背上濺了一滴冷雨,他毫不在意地抹去了這滴微不足道的冷雨,正準備繼續抬起磚石,讓被壓住腿的人從裡面爬出來。
黃符紙上未乾的硃砂突然逆流成血線,驅邪除祟的符籙反纏住道士手腕,符頭『敕令』二字扭曲成兩張長著獠牙的嘴臉,一口叼住道士身上的八卦印。
道士豎眉,一手撐住斷石,一手掐訣暴喝『邪祟敢爾!』,一手五雷訣就要往自己掌心轟去,要把那張人面轟成碎片,卻見掌心勞宮穴裂開豎目,嘻嘻嘻笑了起來,瞳孔里赫然倒映著道士驚恐的臉。
那張人面舔舔嘴角,對著道士親密呼喊,「師兄。」
道士如被雷殛在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掌心中的人面,正是他的師妹。
帶著腥氣的雨滴飄進藥堂,坐堂大夫在哀嚎呻吟的病人中穿梭,房屋中空氣並不流通,她推開窗欞,只是剎那,臉上就粘了一片濕漉漉的樹葉。
那樹葉直接在坐堂大夫臉上生根,眨眼就綻開兩張人面,每張人面都在細細地呻吟痛呼。
坐堂大夫僅憑他們的聲音,就能認出來,這兩張人面,正是昨天夜裡剛剛在醫館中死去的人的臉龐。
她抹了把臉,撕下一塊白布,裹住自己的臉,再次把窗戶推開,極其冷靜地繼續動作,拿藥,敷藥,煮藥,開方,包紮……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瘸腿的更夫在踩到雨水繼成的小水窪時,裹著麻布的殘肢突然劇痛,他倒坐在地上,齜牙咧嘴地解開衣服,看見在還未凝固的血痂中,潰爛的皮肉里拱出三張童子面。
這三張臉分別是他之前見過的三個孩子的模樣。
一張人面口吐酒氣,一張人面舌苔發黑,一張人面眼眶中流下血淚。
每張人面都長出犬齒,咧開嘴,嘻嘻嘻對著瘸腿更夫笑了起來。
第198章
那些慘叫和哀嚎,那些血淋淋的場景都能夠順著降龍木,沿著奇異的軌跡,傳遞到鄭禾腦海之中。
鄭禾的手指輕輕撫過降龍木粗糙的表面,那暗紅色的紋路在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杜鵑灣的喧囂在她耳邊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悽厲的慘叫與妖獸的嘶吼。
「又看到了什麼?」
鄭當午倚在牆邊,漫不經心地拋接著一塊靈石,「還是那些無聊的凡人慘狀?」
鄭禾沒有立即回答。
她的瞳孔微微收縮,倒映出降龍木顯現的景象——禍斗噴吐的癲火吞噬了整條街市,一個婦人抱著孩子被倒塌的房梁壓住,她伸出的手臂在火光中漸漸碳化。
更遠處,三頭形似山豬卻生著鱗甲的妖獸正在撕咬一具已經不成人形的屍體。
「他們要死了。」
鄭禾放下降龍木,聲音平靜得如同在談論天氣,沒有什麼波動。
鄭當午嗤笑一聲:「這些凡人,本就是該死的命。分明知道海里有禍斗,還要住在海邊,這不就是在自找死路?這種時候,不想著快點逃跑,卻還在為幾塊降龍木碎片爭得你死我活。」
她指向畫面下方,那裡有兩伙人正在鬥毆,一方明顯占了上風,將另一方打得頭破血流。
鄭禾的目光掃過那群人,在其中注意到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
那少年衣衫襤褸,卻死死護著懷中的什麼東西,被一個壯漢一腳踹中腹部,蜷縮在地上卻仍不鬆手。
鄭禾的眉心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開來。
「他們愚昧,所以弱小;弱小,所以該死。」
鄭當午彈了彈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降龍木用在他們身上,就是浪費。」
「他們活著,本就是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