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燼安右手搭在車窗框,身體倚靠車壁看向車外,窗戶全打開了。
夜風吹進車廂里。
他悶熱的感覺漸漸散去一些,手裡還留著半截落款寫有「七」字的紙條, 他厭惡地將紙條攥成團丟在車外,紙團被擦身而過的其他馬車的馬蹄,深深碾進泥土。
他故意來到這人潮最稠密的地方,蕭燼安被豐厚集店肆的燈光晃了一瞬眼睛。
他收回目光。
視線里揮之不去的,還是白照影在千燈樓張開手臂保護自己。耳力莫名敏銳了許多倍。
在馬車行駛時, 他聽馬車外嘰嘰喳喳的歡鬧, 周圍環繞著這個世界上最普通的人間煙火:
「娘親, 我們趕在集市散前, 還能找到那個賣糖葫蘆的。」
「爹,慢點兒, 等等阿囡!」
「郎君瞧瞧這料子穿上合不合適, 等入秋給你做件新外袍。」
他今晚有奇妙的認知, 竟覺得這種熱鬧也能夠是屬於他的,鬼使神差地想來集市上轉轉。
以往他會嫌煩嫌吵。
而現在……
白照影躺在他腿上翻了個身。小聲哼唧幾下。也不知道是太舒服還是不舒服。
這少年一旦睡著就太纏人,總顯得黏黏糊糊的, 迷糊著扒拉自己衣袍時,無意識間,觸碰到自己的腰側。
蕭燼安輕輕抽了口氣。
成安不解的嗓音,終究還是從車頭又傳了過來,抑制不住地好奇:「殿下有想買的沒有?一會兒到了夜禁,什麼也買不到了。要是殿下有差遣,屬下趕緊去採購。」
成安是急性子,語速很快,生怕辦差不得力。
蕭燼安卻像失神般,半晌才凝著窗外回了句:「沒有。想看燈。」
成安訝然,那皇宮千燈樓里的燈,不比這裡好看?
但成安只惶惑了瞬息,然後心思豁然貫通,眼眶慢慢紅成一片。
這是世子殿下十年以來,頭一次,提出這麼個,有人味兒的要求。
成安喉頭髮顫,忙道:「燈,燈挺好看的,買燈嗎殿下?花燈鋪子還沒收攤呢,我們給世子妃帶回去幾盞花燈?我姐姐說世子妃每次逛街都不空手。」
「你閉嘴。」蕭燼安不耐。
成安已經迅速跳下車買燈去了。
好歹是被老王妃撿回府上,跟世子一同養大的,成安自詡了解世子,趕緊提了兩盞花燈回來,連找錢都沒來得及要,前後不過眨眼間工夫。
一隻大灰狼一隻小白兔,紙紮燈籠,栩栩如生。
成安提燈,燈籠被燭光映出溫暖的杏黃色。
蕭燼安最終沒說什麼,繼續坐在車裡出神。花燈暫且被成安一左一右地懸掛在車頭。
緊踩著夜禁的時間,成安方才驅車返回世子院。成安打開車門。
夜裡起了風,蕭燼安看向馬車外面,先見到車前兩盞燈籠,頻頻在車頭一碰,又一碰。
然後茸茸惺忪睡眼迎上來,小姑娘等得早就熬不住,坐在榻上睡著了,聽見車聲方才醒:「殿下跟少爺回來啦。」
茸茸跟隨白照影走了幾步,見方向不對,有點困惑。
成美跟著追上去,心領神會地揉揉茸茸的花苞頭:「今晚跟姐姐作伴兒吧。」
「那好,好誒。」茸茸道。既然少爺有人陪,茸茸聽話地跟成美走。
蕭燼安將白照影抱進南屋。放在了榻上,解下床邊帷幔的繩索。
少年纏人纏得很。前半夜趨暖,後半夜夢魘,鬧得滿身虛汗。
蕭燼安其實根本沒睡著,頂著兩個黑眼圈,卻沒將白照影丟出去,只是在心裡頻頻責怪白照影真能折騰。
***
「大夫!大夫!」
陳應容的藥廬,剛卸下遮蔽門窗的木板營業時,成安早早恭候在門口,備好了馬車請老大夫入世子院。
陳應容還記得這個病患,隋王府世子妃,他的脈象很奇怪,有時虛得虛無縹緲,反應在身體方面,卻沒表現出什麼實症。
陳應容多年前還給隋王府世子,配過副瘋藥解藥的方子。
老者並不想參與權貴們的爭鬥。但,當年蕭燼安才十歲,發病時伴有幻覺痛不欲生。醫者仁心,他看不下去,後來多少就跟這位世子殿下有了些交集,只是老者不挾恩也不想多說。
陳應容的小徒弟卻是話多得很,邊提藥箱邊小聲嘀咕:「又是那名世子妃?睡得多也要看大夫?」
藥廬小學徒學本領時,做得都是苦活累活,休假時能睡整整十二個時辰,根本理解不了這種就診請求,心中覺得矯情。
外頭暑熱。
屋內的冰盆似乎唯恐屋裡人給熱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