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有狐狸嗎?」楊晟突然問,鏡頭掃過遠處黑黢黢的胡楊林,「我前天在戈壁灘見過駱駝,雙峰的。」
技術員笑了:「戈壁灘狐狸多的是。見過野狼沒?」見楊晟搖頭,他指向更遠的黑暗,「等你們到胡楊林,或者克拉瑪依油田區,那才叫多。半夜裡眼睛綠瑩瑩的,跟鬼火似的。」
楊晟沒說話。他調整焦距,讓鏡頭對準天邊的銀河。
第86章 奎屯·扎花時節
星光落進取景框的剎那,他很想念香港的萬家燈火,更想念某個人的體溫。攝像頭忠實地記錄下這一刻的靜默,連同他微微發抖的呼吸聲。
再次回到平房,楊晟發現帕提古麗正用他的筆記本計算機視頻通話。
顯示屏里的小男孩用漢語喊:「奶奶,我們學校收到你寄的棉花了!」
老人得意地戳戳楊晟:「看看,上海小朋友拿我的棉花做航天服模型呢!」
夜幕低垂之時,節目組下達了次日的使命:親身參與棉種篩選的實踐環節。
楊晟在充電檯燈下翻看今天的筆記,突然發現棉兜里多了串烤包子。
——帕提古麗不知何時塞進來的,羊油滲過棉布,在紙上洇出半輪油汪汪的月亮。
他翻出相機看今天的畫面,有一株被棉殼壓彎的野向日葵,花盤上棲著只藍翅蜻蜓,薄翼沾滿棉絨,像是剛從雲朵里孵化的精靈。
取景時他的衣角掃落幾朵棉桃。庫爾班老人搖著頭拾起來,用衣襟仔細擦拭。他掏出自製的桃木卡尺量了量棉絲長度,把合格的那朵塞進紅布袋,剩下的揣進自己兜里。
棉花骨頭硬,你得比它軟。
在那個夜晚,當最後一車棉包被運走之後,楊晟獨自在曬場上撿到了一枚裂開的棉桃。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殼中殘留的棉絲糾纏在一起,宛如一朵尚未消散的雲彩。
庫爾班老人抽著莫合煙說:「留著吧,這是沒趕上好時候的雲娃娃。」
楊晟寫下今日筆記:
特級棉纖維長度≥29mm(相當於三粒小麥並排)
每公斤帶殼棉桃約320顆(庫爾班老人閉眼數了五分鐘)
阿依努爾的藥膏止疼效果持續2小時37分
遠處兵團紀念館的輪廓漸漸隱入夜色,楊晟忽然覺得,那些沉默的采棉機殘骸也是另一種形態的棉桃。
……
12月7日,大雪節氣,石河子室外溫度-21℃。
楊晟身披節目組準備的加厚棉質工作服,蹲守在智能化軋花車間的中央控制室內。
液晶屏上跳動著各環節數據:3號生產線回潮率9.8%,皮棉雜質率1.2%,都是優等棉指標。
山東籍的技術能手趙峰遞給他一杯蒸騰著熱氣的棉籽奶茶:「來,品鑑一下,這是我們廠的新研發成果。」
「這溫度傳感器的反應真是迅速。」楊晟手指著顯示屏上的波動曲線,他方才在棉田中辛勤勞作,曬得通紅的鼻尖透露著勞動後的痕跡。
「德國海爾的設備,誤差不超過0.5%。」趙峰敲了敲鋼化玻璃外的流水線,銀色機械臂正將棉包送入打包機,「不過最絕的還是老周那雙手。」
透過玻璃,楊晟看見維吾爾族質檢員周海提站在分級台前。老人並不看自動分揀機的綠燈,只是抓起把棉花貼近耳廓,灰白鬍鬚隨著棉絮蓬鬆的簌簌聲顫動。
「周師傅,您這是?」
「聽棉花說老家的事呢。」老人眼角的皺紋堆起來,「北疆的棉沉,南疆的棉飄,像不像天山南北的人?」
打包機的轟鳴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喉嚨的野獸。趙峰的對講機里爆出一串電流雜音,他臉色驟變,抄起扳手就往三號線沖。
楊晟緊跟在後,那雙大頭棉鞋在環氧地坪上打滑,差點摔個趔趄。
液壓設備發出垂死般的呻吟,死死咬住半捆雪白的棉包。液晶屏上猩紅的「E-47」代碼不斷閃爍,像警笛般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