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彈了彈鏡頭,楊晟的耳尖瞬間燒紅。當他顫巍巍模仿拋茶動作時,茶湯潑進十二生肖浮雕桌縫,沿著犄角旮旯淌成微型塔里木河。
茶館裡爆發出的笑聲震得樑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買買提江抽出英吉沙小刀,刀刃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寒光。他削了塊鷹嘴豆饢,刀尖挑著在鏡頭前晃了晃:「先讓你的鐵眼睛學會吞咽。」饢塊的碎屑落在鏡頭蓋上,像細小的雪花。
暮色爬上艾提尕爾清真寺尖頂,GoPro的電量告急提示音與晚禱的鐘聲同時響起。
老人用茶漬在桌面勾勒迷宮。楊晟低頭換存儲卡的功夫,褐色水痕已乾涸成喀什噶爾的血管脈絡。「跟著茶痕走,」老人喉間滾過蒼老的笑,「能找到七十二座沒上旅遊書的老門樓。」
他的指甲縫裡嵌著經年的茶垢,在桌面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楊晟低頭更換存儲卡的工夫,茶漬已乾涸成一張褐色的喀什地圖。陳導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來,在他身邊盤腿坐下:「下午去和田,知道桑皮紙嗎?」
楊晟茫然搖頭,喉結上下滾動。現在的他早已不是港島那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也不是北京城裡西裝革履的楊總。
五個月的新疆生活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印記——頭髮紮成淩亂的小揪,胡茬像戈壁上的駱駝刺,曾經白皙的手指如今粗糙得像老樹的枯枝。
新疆的冬天冷得刺骨。拍戲的明星裹著羽絨服還直打哆嗦,而他們拍紀錄片,什麼都要親身體驗。
楊晟從沒叫過苦,但夜深人靜時,他常對著窗外的星空發呆。
每當拍到罕見的美景,回看時總會不自覺地微笑,那笑容里即藏著隱秘的喜悅,也有苦澀,像是發現了無人知曉的寶藏。
「不知道就對了。」陳導掰開熱饢,蒸汽在冷空氣中凝結成白霧,「不知道才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饢的麥香混著奶茶的咸香,在寒冷的早晨格外誘人。
和田吉亞鄉的桑皮紙作坊里,楊晟的GoPro正在經歷職業生涯最劇烈的震盪。
玉素普老爹的鎯頭第四次敲在他手背上時,相機正巧從工作檯邊緣記錄下全程——楊晟齜牙咧嘴的表情在魚眼鏡頭的畸變下,活像顆被踩爛的沙棘果。
作坊的木樑上懸著二十年前的老黃曆,紙頁被堿水汽熏得捲曲發黃,像枯死的胡楊樹葉。穿堂風掠過時,那些紙頁嘩啦作響,彷佛在嘲笑這個笨手笨腳的學徒。
「漢人娃娃的骨頭是玻璃做的?」
老爹扯過楊晟通紅的手掌,粗糙的指腹摩挲著腫脹的皮膚。陽光透過天窗照下來,老人鼻尖懸著的汗珠在楊晟手背上投下顫動的陰影。
「桑樹皮都比你有韌勁!」他突然鬆手,楊晟的手掌「啪」地落在工作檯上,激起一片纖維碎屑。
三百年的老桑樹在窗外抖落新芽,麻雀叼著桑皮碎屑從窗欞間掠過。
楊晟的GoPro歪斜地卡在堿水桶沿,鏡頭裡老爹的背影在蒸騰的熱氣中微微扭曲。粗布衫下嶙峋的肩胛骨隨著捶打動作起伏,像兩把在桑皮上耕作的古老犁鏵。
「要聽纖維斷裂的聲音!」老爹的鎯頭砸出密集的鼓點。陳年的桑皮在重擊下舒展成絮狀,發出細微的脆響。GoPro的麥克風捕捉到奇妙的聲紋:沉悶的捶打聲與檐角銅鈴的震顫,竟合成一段即興的木卡姆。
楊晟再次舉起鎯頭,飛濺的桑皮纖維粘在他汗濕的臉上,像長了層白鬍子。
「不對!」老爹奪過工具,枯瘦的手臂爆出盤錯的青筋,「捶打是和桑樹討價還價——」木槌在空中劃出淩厲的弧線,卻在接觸桑皮的瞬間變得輕柔,如同撫摸新生羔羊的脊背,「你得先還它三分溫柔,才能換來七分筋骨。」
作坊角落的土竈咕嘟冒著泡,大芸根莖在鐵鍋里翻滾,散發出苦澀的藥香。當楊晟終於捶出一片合格的桑皮絮時,落日將堿水池染成流動的琥珀。
老爹突然揪下他一根頭髮,髮絲在夕陽中閃著微光,被輕輕摁進紙漿里:「留個信物,明年這棵桑樹就認得你味道。」
楊晟疼得直搓頭皮,卻笑得像個挖到寶藏的孩子。
GoPro最後的電量里,半透明桑皮紙迎著晚霞舒展經絡,紙紋在逆光中化作流淌的金沙河。
作坊陰影里,老人用袖口抹眼的動作被鏡頭誠實地記錄。楊晟摸著刺痛的頭頂傻笑時,不知自己亂發間粘著桑皮絮,像戴了頂歪歪扭扭的西域王冠。
晚上節目組要拍牧民氈房,這裡一行人又浩浩蕩蕩轉移了陣地。
氈房外的風裹挾著糞類氣息湧入,楊晟縮了縮脖子,把最後一塊饢餅摁進羊肉湯里。濃白的湯汁濺在運動相機鏡頭上,他隨手用袖口抹了把,袖口的羊膻味混著桑皮紙的草木香直衝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