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沖刷過身體,混著沙粒的血水在瓷磚上蜿蜒成河,楊晟洗漱完栽頭便睡了,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這才緩過來。
朦朧中,帕米爾高原的春雪再次落進眼眶。那天在肖貢巴哈爾節的賽馬祭台上,他咳出的血沫在雪地里綻成紅梅。
塔吉克斯坦族少年□□拽著他的衣領怒吼:「漢人兄弟,我們鷹族敬重不要命的勇士,但瞧不起找死的蠢貨!」
可當鏡頭捕捉到棗紅馬踏碎冰溪的剎那,少年又第一個跳進刺骨雪水撈起墜落的他。
楊晟因嚴重高原反應從三米高的木架跌落,左臂尺骨裂痕在X光片上蜿蜒如崑崙山脈。
「你當拍紀錄片是玩命?」隨隊醫生包紮時斥責。
楊晟卻盯著紗布滲出的血跡笑:「□□說,沒被雪山打耳光的人拍不出真正的鷹。」
他後來在日記本寫道:血滲進凍土時,我聽見了喀喇崑崙的心跳。
七月的賽里木湖給了他更殘酷的教訓。為捕捉天鵝破殼瞬間,他在蘆葦叢中連續潛伏52小時。
第四天淩晨,他像具屍體般浸在腐殖質沼澤中,直到高燒讓眼前出現七彩光暈,哈薩克斯坦牧民用土法將他綁在馬背上顛簸下山。
哈薩克斯坦姑娘塔瑪夏的眼淚滴在他滾燙的額頭:「攝像頭比命重要嗎?」
昏迷前最後的感知,是牧民們輪流用胸膛焐熱的輸液管,那些帶著羊膻味的體溫,比任何退燒藥都滾燙。
咔嚓——
葡萄溝晾房裡的那聲脆響至今在夢境迴蕩。48萬的攝像頭墜地瞬間,他撲出去的姿態像極了護崽的母獸。
後來在病床上,陳導紅著眼眶罵:「你他媽當自己是防震海綿?」而他只是盯著石膏笑:「機器沒事吧?」尾椎的隱痛現在成了最忠實的記事本,在陰雨天提醒著他那些差點永眠的素材。
最痛的記憶來自魔鬼城的夜晚。沙暴掀翻營地時,他跪在流沙里刨到指甲翻裂,指縫間的血珠被月光照得像散落的石榴籽。
柯爾克孜少年賽買提遞來駱駝刺鑷子時,他竟在呼嘯的風中聽清了那句:「風沙吃掉的畫面,會從你眼睛裡長出來。」後來在備用卡里發現的彈唱視頻里,少年抱著熱瓦普吟唱:「迷路的人啊,別數星星要數心跳。」
在零下30℃的慕士塔格冰洞,電池集體罷工,楊晟用體溫喚醒最後一塊電池,將攝像頭綁在氂牛角上完成冰川移動延時拍攝。
楊晟不知道葉觀瀾當時收到損毀報告時,第一次在電話里失態:你他媽的把拍攝當行為藝術?
陳導當時都沒敢出聲,硬著頭皮讓葉觀瀾發泄了一通。
但楊晟當時寫在日記本上的一句話是這樣的:這裡的美值得用骨頭去丈量。字跡被冰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
葉均昌對他和葉觀瀾的情感穩定性測試近乎殘忍,比崑崙雪崩更鋒利。入疆前收走楊晟的衛星電話,只允許每周通過專門線路通五分鐘話,而那個人還不能是葉觀瀾。
第一次通話時,楊晟絲毫沒有考慮打給了王晅,他興奮描述白樺林的晨霧,卻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酒杯碰撞聲。
「我在東京談版權,長話短說。」盲音切斷時的忙音,比塔克拉瑪乾的夜風更刺骨。
中秋夜在喀什老城,楊晟用三十個饢餅在百年茶館換到三分鐘通話機會。
信號斷續中他喊:「今天拍了十二木卡姆老藝人的手,那些皺紋里…」
電話突然傳來女聲嬌笑:「王總在洗澡。」
楊晟默默掛斷,把剩下的饢餅分給附近的學校。
老茶館主人賽力克遞來熱沙瑪瓦,安慰他說:「孩子,茶水要喝到第三壺才回甘。
就像聖誕夜獨庫公路的暴雪中,那件莫名出現的奢侈保暖衣,最終讓他明白:標著價碼的溫暖,終究暖不透凍僵的靈魂。
三月某日,某境外基金會通過層層關係居然找到了楊晟,許諾四個億贊助換取反映一個文化衝突的鏡頭。
對方特助在喀什五星酒店攤開合約:「只要符合要求,這個數後面加個零。」
楊晟的攝像頭突然轉向落地窗,拍下對方錯愕的臉:「您現在的位置,是艾提尕爾廣場東側300米。1949年,這裡處決過煽動分裂的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