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二次見面還是在半月之後,琅琊王氏三公子於吳郡城郊行曲水流觴,遍邀城內士子佳人,蘇蘊宜與裴七郎皆在列。
再遇裴七郎時,他正被一眾名士圍擁其中,一襲青衫落拓,笑意疏懶,有一句沒一句漫不經心地同身旁眾人搭著話。蘇蘊宜佯作無意路過,投去好奇一眼,那目光越過人群,自然而然地落在裴七郎身上。而裴七郎竟也若有所感,轉頭朝她望來。
四目相對,蘇蘊宜嫣然一笑,十分坦蕩地道:「蘊宜見過表哥。」
裴七郎啟唇,說了他同蘇蘊宜之間的第一句話,他說:「表妹,久違了。」
隨意寒暄完畢,蘇蘊宜頷首向曲水對岸走去,她一向頗受矚目,此次也不例外,而在無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打量中,卻有一道分外不同的,那目光溫和、淡漠,帶著點審視與嘲弄般,輕輕落在她後頸上。
蘇蘊宜暗暗勾唇,只作不知,順著王氏婢女的指引在女客的位置上平靜坐下。
等到作為主人家的琅琊王三姍姍到來,這一場宴席才算開始,酒觴於溪水中漂動間,第一道辯題也被拋出——此世間本體是有或無?
而今皇庭南渡,朝局為手握強兵的東平魏氏所掌控,其家主太傅魏桓阿衡幼主,獨霸朝綱,朝堂上滿目皆是魏氏黨羽,被排擠的其餘士人們便只能拋卻志向,將精力放在揮麈談玄之上,是以如今玄風御世,人人皆以清談說玄為上流。
此題一出,眾士子爭相回答,這個說「玄學乃本,體之學也。」那個說:「以無為本,以有為末。」彼此間辯得不亦樂乎。
而這樣的環節往往是不為女郎們所喜的。
百無聊賴之際,蘇蘊宜聽見身側好友原平文氏女郎文寧以扇遮掩,悄悄地打了個哈欠,「郎君們又在談虛論玄了,真不曉得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有甚好辯的。」
蘇蘊宜小聲道:「這事兒不問喜不喜歡,只因眾名士已掀起清談之風,上行下效,自然人人效仿。時日一久,便成慣例——不會談玄之人,就上不得台面。」
文寧聳聳鼻子,顯然不願苟同,她的目光在曲水對岸的郎君們身上流轉一圈,忽而一亮,「才不是那樣呢,你看裴七郎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其風度不依舊冠絕眾人?」
蘇蘊宜順著她目光的方向望去,只見裴七郎席地而坐,一手撐地,另一手搭在支起的左腿膝蓋上,姿態可謂放蕩散漫,可偏就惹眼得要命。
蘇蘊宜一笑,「天底下又有幾個裴七郎呢?」
文寧笑道:「他既是你表哥,又暫住你家,近水樓台先得月,不如就趁機將他拿下?」
蘇蘊宜聞言卻只是興致淡淡,道:「我不做妾的。」
以裴七郎出身之高貴,聲名之顯赫,他的正妻必得是一位同樣高門嫡出貴女。吳郡蘇氏雖顯貴,奈何她生母卑微,裴氏縱使有意與蘇氏結親,也會在蘇蘊華和蘇蘊賢中挑選,而她蘇蘊宜,縱入裴氏家門,也不過是個貴妾。
文寧訕訕道:「倒是我忘了,你一直惦記著尋個寒門貴子,嫁與他為正妻來著。這裴七郎雖好,恐不能依你所願。」
「喜好我的顏色,卻只惦記著將我抬回後院為妾,這吳郡城中的世家子,大多作此想法。」蘇蘊宜有些嘲弄地勾了勾嘴角,眼中卻溢出傲色,「那又怎樣?只消我能從中得利,與他們逢場作戲又如何?」
「男人討好攀附上峰得勢,叫忍辱負重。可女人攀附男人得勢,卻叫獻媚逢迎——哪兒有這樣的道理?」蘇蘊宜定聲道:「我偏偏不認!」
文寧笑道:「你一向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我是不必多勸的,只說一句——那裴七郎看著不是個好招惹的,你得多加小心。」
蘇蘊宜正逢躊躇滿志之際,自然未將文寧的忠告放在心上,漫不經心一點頭,又拿眼睛去偷覷對岸的裴七郎,正籌謀著如何開展第三次相見,上游忽然響起一陣哄鬧。
……怎麼了?
文寧向一旁的女郎打聽了幾句,扭頭對蘇蘊宜道:「王三問出的第二個問題,是……是如何對抗北羯。」
「他怎麼敢議論朝政?!」蘇蘊宜暗暗吃驚,一時也沒了偷看裴七的心思,轉頭盯著上遊方向。
魏太傅一向奉行「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未免世家子們心生奪權之念,他麾下爪牙密布江左,四處窺視偵察,曾經那些敢於批判苛政及魏氏弄權的士人們,早都一個個莫名暴死了。未免受其戕害,士子們只能愈發專注清談,不問政事。
而琅琊王三,竟敢當眾問如何對抗北羯?
最初的哄鬧過後,眾士子默契地一致保持沉默,偌大園林,此刻鴉雀無聲。
縱然無心朝政,眼見眾人畏魏如虎,不敢發一言,蘇蘊宜也不免心生失望。
朝局如此,大錦縱得偏安一隅,又能維續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