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圈漣漪向外擴散。忽然,一枚極小的氣泡逸出青年唇角,他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一隻白鷺飛過,似已習慣了水中沉眠的青年,見慣不怪,盤旋著尋找落葉棲身。但它忽然發現了什麼,驚啼一聲,「呼啦啦」振翅飛去。
只見青年的身後,一具較他龐大百倍的法身,已具雛形。離得近時不易發覺,但從高空俯瞰,湖中青年分明被自己的元嬰置於小腹,恰在丹田上。而他的元嬰法身同他一樣,安睡著雙手交疊,保護本體。
在白鷺鳴叫的剎那,青年的本體和法身同時睜眼。
「阿響!」
一聲呼喊在湖上迴蕩,白翎意識回籠,身上似還殘留著師弟懷抱的餘溫。不過,幻覺輕易消散,他正處於水裡。
身後的元嬰俶爾不見,白翎毫無察覺。不過他發呆到一半,發現自己往下沉,慌忙刨起水來。
不知為何,手腳一點也不協調,像罷工了整整一百年似的。白翎著急忙慌半天,連喝幾大口金虹靈泉,總算記起「凌波咒」怎麼念,狼狽地衝上了岸。
他渾身濕透,往草地上一癱。
奇怪,太奇怪了!他剛才竟然同手同腳,跑這兩步累得要命。
白翎閉了閉眼,昏頭轉向。他惦記著裴響,此時一看,卻是歲月靜好,風平浪定的景象。
師弟呢?碧落幡呢??圍著他的一群人、穿緊身鎧甲的紅毛大波浪魔頭呢???
全不見了!
白翎轉頭一看,卻嚇了一跳。
原因無他,只因他跟照鏡子似的,瞧見了自己的巨大遺像——不是畫作,而是一尊石雕仙像,高約一丈,閒庭信步似的走在岸邊,手提一柄斜長花鋤。
仙像把白翎「生前」的氣質把握得恰到好處,和其他正襟危坐的雕像不同,此刻正含笑望來。
在靈泉無法惠及的偏遠凡家,常有為修真界著名道長塑像參拜之事。若仙像上刻了有效的符籙,道長本人又開了靈耳、接收呼召,凡人們遭難祈禱,道長便可能顯靈相助。
長此以往,仙家開始給已逝的同門師友塑像。雕像底座上,照樣刻個「祈靈符」,寓意魂兮歸來,慰藉生者的思念之苦。
白翎記得這個傳統,他在老祖筆記里讀過。
問題是,他死了嗎?
啊?!
僵硬的手腳緩過來一點,白翎立即起身,捏了個「風乾訣」祛除水跡,背著手檢視自個兒的遺像。
他溜達一圈,發現不僅遺像乾淨,青苔都沒長,顯然常受灑掃;遺像的底座上,還供奉了仨瓜倆棗。
供品沒貼符卻很新鮮,大概常換。並且,今日供的正是白翎此生最愛:神鳥齋出品花糕。
他拈起一塊,是桃花的。
一口咬下,甜香撲鼻,白翎幸福得雙眼直眯。他餘光瞥見,底座上有不少刻字,這也是修真界風俗:把對逝者的緬懷之語刻在遺像上,據說可以傳達給亡魂。
白翎邊吃邊看,果然都是熟悉之人的手筆。
第一個落筆的是師尊,字跡狂放:白翎,無字,無道號。嵌玉湖借爾小憩,逆徒不可貪睡。
白翎聳了聳肩。果然顧憐嘴裡沒好話,想讓弟子復活都說得這麼別具一格。
往下按照順序,應該是師兄的寄語。卻不知為何,空出一塊,然後是女子的手書:遊子迷途莫忘返,觀星便可循折雨。不知何日是歸期,何日歸來何日聚。
白翎默念兩遍,明白了林暗的意思。師姐不知他是生是死,也不知他能否醒來,只當他迷路忘歸,等著他回家再會。
之後又空了很大一塊地方,才是唐棠和駕鶴一脈小輩們的留言。
唐棠刻了上百個字,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白翎幾乎能想見她埋頭苦寫的模樣,把滿腹傷心一股腦倒了出來,並且堅信他有復甦的一天。
小輩們也各具風格,悲觀如馮丘,祝白翎一路走好;樂觀如田漪,和唐棠一樣覺得白翎遲早會回來;以及樂觀過頭如徐景,刻了個「你徐兄到此一游」,估計挨了打,又老老實實添筆:「來為白師兄上香」。
白翎看罷輕笑,可是他來迴繞了三圈,硬是沒找到裴響的字。
怎麼回事,師弟不想他嗎?
唐棠等人的刻字前,分明留了大片空檔,明顯是給裴響的。大伙兒留那麼多地方,估計都認為,他有很多話想跟師兄說。
但不知為何,裴響一字未留。
白翎下意識地回憶,陷入長眠前的情景:師弟接了魔尊一刀——時也命也!師弟身負重傷——可氣可嘆!師弟拿走了碧落幡——
奇也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