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身墨色蟒袍,負手走進來,面上雖然看起來沒什麼表情,卻仿佛蒙了層陰影,隱隱透著陰沉。
他甫一進來,殿內不少大臣神色皆異樣了一瞬,彼此隱秘地交換了眼神,雖然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可氣氛卻變得隱隱與之前不同了。
在場都是在朝中混跡多年的人精,即便皇帝只是下令將瑾王禁足一月,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罰,可眾大臣還是從這口諭里琢磨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在此前,皇帝雖一直表現得對翊王喜愛有加,而對瑾王不冷不熱,可於朝政上卻從不偏頗,既不會因為喜愛翊王就對其多加寬宥,也不會因為不喜歡瑾王而對其更加嚴苛,一碗水端得又穩又平,公私分明的很。
眾人心知肚明,這瑾王必然是做了什麼事,惹得皇帝不快了。
若是以往在這種場合看到瑾王,眾人早就走上前寒暄去了,這次卻拖拖拉拉的,見有人大著膽子上前,才零星有幾個人過去。看起來還是花團錦簇一片熱鬧,卻是跟往日比不了的。
瑾王面上談笑風生一切如舊,心裡卻只冷眼瞧著。
他自是察覺出了眾人的異樣,更明白他們心裡想的什麼。趨利避害,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他只恨他多年苦心經營一朝皆付水東流,皇帝厭他不說,好不容易攏起來的人心也散了個七七八八。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兩個人——
梁頌,溫雪霏。
接過對面遞過來的酒盞,瑾王陰鷙的眸光在不遠處那個清逸出塵的身影上掃過,隨後定在對面一眾花枝招展的嬪妃中,那格外安靜的女人身上。
與旁邊滿頭珠翠的嬪妃相比,溫雪霏打扮的堪稱素淨,只她面容清艷絕倫,哪怕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也美的叫人移不開眼。
瑾王唇邊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抬手將杯中酒液一口飲盡。
沈憶從瑾王進門時就有意無意地關注著他,此時剛好將他這笑盡收眼底。
竟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冷詭異。
沈憶忍不住蹙起眉,看了眼毫無所覺的溫雪霏,當即便喚來阿宋想囑咐幾句話,誰知這時,殿外一聲唱喏,皇帝皇后來了。
沈憶只好咽下想說的話,讓阿宋站回了身後。
季祐風瞧見,問道:「怎麼了阿憶,可是有什麼不適?」
沈憶只是笑笑:「沒什麼,殿下。」
不想就說了這兩句話,正巧被皇帝看到。
皇帝坐在最前方正中央的龍椅上,一身玄金色龍袍,面容威嚴淡漠,眸光淡淡地朝他們看過來:「祐兒,在說什麼呢?」
季祐風正要起身回話,皇帝又說了一句:「讓你的王妃回話。」
明明是極其平常的一句話,殿中卻倏然安靜了一瞬。
上到皇后大臣,下到太監宮娥,這殿中沒有人不知道——皇帝不待見翊王妃。
這事說起來還要追溯到翊王大婚第二天,依規矩,帝後本應一同接見翊王夫婦,結果那日皇帝卻讓身邊太監將沈憶攔在了門外,最後沈憶見到的,只有皇后。
皇帝這樣做,無異於當著滿京城人的面,打沈憶的臉。
這事傳得沸沸揚揚,因此在皇帝發話之後,殿中眾人表面上雲淡風輕,心裡卻幸災樂禍,都袖起手準備看熱鬧了。
季祐風微微一頓,給沈憶遞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沈憶卻已經從容起身,面上絲毫未因為天子突如其來的詢問而忐忑驚慌,不緊不慢地福身笑道:「回陛下,臣妾是見席間菜品精緻可口,足可見皇后娘娘操辦辛苦用心,故而與殿下讚嘆了一句。」
在皇帝如此威壓下還能言辭得體,進退有度,眾人沒看成笑話,不免對沈憶有些另眼相看了。
皇帝道:「還算知禮,抬起頭來。」
按宮裡的規矩,皇帝沒說話,底下人是不能貿然抬頭直視天顏的,所以沈憶方才一直低著頭,直到現在皇帝開了口,她才慢慢地抬起臉。
人一生中,總有些畫面,格外緩慢,格外深刻。
譬如她十歲那年在長街初遇阿淮。
譬如她從密道出逃後,回頭遙遙望向火光沖天的皇宮。
譬如沈庭植新喪,她在萋萋秋光中初見沈聿。
譬如此時,隨著她慢慢抬起頭,視野中一點,一點出現了這位大魏天子的面容。
這是沈憶第一次看清皇帝的模樣。
自梁國被滅,沈憶每每在深夜輾轉難眠,總會忍不住開始想像仇人的樣子,想的太多次,有時便會懷疑自己恨的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
可在這一刻,沈憶終於知道,她的仇人真的存在,他不是什麼妖魔鬼怪,也是個人。
他眉目深沉,看向她的目光中帶著不動聲色的銳利洞徹,正如所有史書中描述的帝王那樣威嚴莫測,高高在上。
只他比她想像中還要蒼老一些,年近不惑的男人,即便保養得宜,終也免不了歲月風霜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