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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灯火挪去了门边,亮光照不进车里,荀玄徵侧坐在暗处,大半个人陷在暗影里,神色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他衣袍上银线暗绣的麒麟纹,映着细微银光。
他托着茶盏的姿势没有动,对着奉到面前的精致玉簪,啜了口茶。
“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我见沈夫人信里说,你勉强还能听我的劝。桩桩件件的不妥当处,还是按照我信里的叮嘱一一去做了。仔细花些时间,还是能教养过来的。只是,规矩易学,天性难改。你极不喜欢学西苑的教养规矩,纵然处处学得妥当,终归野性难驯。”
这是阮朝汐第二次听到‘野性难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形容字眼。
“我不喜欢西苑。”她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眼眶又有些发热,“不可大声说话,不可跑过庭院。遵守女诫,规行矩步,环佩不动。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教养规矩。”
一声瓷器轻响,茶杯放下了。
山风盘旋着掀开车帘,吹过麒麟银纹的衣摆,人影在灯下晃动,暗处看不清郎君的轮廓。
耳边只有熟悉而陌生的嗓音,以平静到淡漠的语气,一字一句质问她。
“既然不喜欢,为何不反抗?为何不当着沈夫人的面大声说出你的不喜?为何不联合其他人,把沈夫人赶出去?不想给我写信,为何还要敷衍,不索性直接断了通信?写给你的手书,你不想拆看,为何不当着霍清川的面直接撕了我的信?”
阮朝汐震惊地听着。起先还要张口分辩,后来越听越混乱茫然。
何至于此?
为什么他会如此想?为什么他以为她会去做这样的事?
但荀玄微想得更多,质问得更多。
“恨我,恼我,疏远不肯理睬于我,拒了我赠送的簪子,于你理所当然。然而区区一日之内,早上还表现得决绝,到了晚上就改变主意收下簪子。”
“放软身段,主动妥协,摆出柔顺姿态,要我簪在发间,只为了讨个好前路?值不值得?”
“这么多年,你长进在何处?韬光养晦?虚与委蛇?”
跳跃的灯影下,荀玄微放下茶盏,却还是不接她奉到面前的玉簪。盯过来的视线里带着陌生的打量。
“想清楚了再说话。”因为话语简短,语气格外冷冽,“好好回答我。”
阮朝汐茫然跪坐着。
想清楚什么。回答他什么。
收了他的簪子,要他帮她簪上,为什么他反倒更为不喜?
她想不出缘由。
心神混乱之下,一个没留神,手里一松,簪子竟然失手落下,掉在木板上,咕噜噜滚到了旁边。
清脆的撞击声传入耳中,阮朝汐心头一震,急忙俯身捡起,仔细查验。
越精致的物件越经不得摔,玉簪头以细致刀工雕刻了十二只兔儿,果然有一只玉兔的尾巴裂了。
她蹲在地上,摸着裂开的玉兔儿,原本被压下去的委屈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大概是天底下第一个被人强塞了礼,顾念着对方心意勉强收下,却又被追问为什么收礼的人了。
哪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阮朝汐掌心攥着玉簪,摔裂的兔儿尾巴映在她眼里,她蹲在地上不肯起身,啪嗒,一滴泪掉在地板上。
“昨日不肯拿簪子,是因为心里计较!说好了每年新年告假回来,五年未回一次!”
阮朝汐抱着摔裂的簪子,委屈地声音都在发颤。
“晚上看到平卢王凶恶,想通了,五年才回来一次,不想再和郎君计较了。你又和我计较什么!”
面前的审视冷意倏然散去了。
荀玄微无言往后坐,目光落在面前微微颤动的双髻处。少女蹲在地上动也不动,摔裂的兔儿玉簪被她攥在掌心,衣袖遮掩了全部面容表情,以防御的姿态抱住膝盖,泪水无声溅落木板。
他哑然看着柔白掌心里紧攥着的玉兔儿。
阮朝汐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五年来积攒的委屈,一次次新年的等待不至,刚见面就闹出的不快,种种情绪积累了太多,早已过了山火爆发的时期,只剩下闷烧后的余烬。
她双手抱着膝盖,手掌里紧攥着摔裂的簪子,少女娇俏的流苏髻微微晃动,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烛火倏然晃动起来。对面的人执烛台起了身,倾身靠近,温热的手掌安抚摸了摸她的头。
声线恢复了往日的温煦和缓。
“是我想岔了。我原以为……”
荀玄微试图从她紧握的手里接过玉簪,轻轻扯了两下,阮朝汐死活不肯放手。
他把烛台放在近处,撩开衣摆,也蹲在她面前,把之前抽走的阮大郎君相赠的兔儿拜月玉簪子交还,依旧簪在浓密乌发间。
阮朝汐剧烈地扭了下头,手臂空隙间露出发红的眼尾。
荀玄微又去拿她紧攥的玉簪,指尖覆着她握紧的拳头,她起先不肯放,他力道极轻地往
', ' ')('外掰,极好声气地哄她,“让我瞧瞧摔裂了何处,摔得厉害不厉害。”
阮朝汐的手微微一松,这回拿出来了。
荀玄微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展示给她看,“摔裂的尾巴不注意看并不明显,只有转过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细裂纹。”
他将莹光剔透的十二兔儿玉簪重新簪在阮朝汐的发间,轻声哄她。
“你先戴着,过两日我寻个更好的簪子来,我亲自替你雕一支兔儿。好了,阿般,是我不对,莫哭了。”
车队于傍晚到达荀氏壁。
从京城一路疾驰回豫州的车队, 并未事先告知荀氏壁,在坞门下耽搁了不少时辰。守卫部曲慌张回禀,几个荀氏子弟匆匆赶来, 大开了坞门。
车队有序进入敞开的坞门,阮朝汐在车里端正坐稳。
耳边传来李奕臣和陆适之、姜芝两人的低声交谈。
“郎君刚才吩咐, 我们的牛车不停,十二娘不必下车, 直接入清源居。”
李奕臣回来了。
她早上被召去荀玄微的马车里, 摔了簪子, 伤心哭了一场, 红着眼睛回车坐下不久,李奕臣就被送回来了。
霍清川换了身干净衣袍离开车队, 云间坞三位家臣照常跟车, 一场问责到此戛然而止。
只有阮朝汐自己, 握着不仔细看不出裂痕的兔儿簪子, 低落的心情持续到了进荀氏壁。
这五年来, 荀氏壁她来过两三次。荀七娘极力邀请她常住, 但她每次都住不到半个月便告辞离去。
她实在不大喜欢荀氏壁。
位于平缓丘陵地的荀氏壁,规制和云间坞大为不同,规模大了许多, 规矩也严苛许多。
荀氏大宅,世代聚族而居,房梁鳞次栉比。她第一次坐车进坞时惊鸿一瞥,感觉至少有几百间屋舍,几十处跨院, 曲廊蜿蜒,望不到尽头, 处处都是低头垂手避让的家仆奴婢。
阮朝汐的牛车直入清源居。这是荀玄微少年时在荀氏壁的住处,一处极疏阔的院落。
这里和云间坞截然不同。布局处处雅致,上好的水磨青石铺满庭院。
但院落四周的围墙都修得极高,把视野完全阻隔在四方庭院里。耳边不闻人声,远眺不见云山。
牛车缓慢停在庭院里。白蝉搀扶着阮朝汐下车。
庭院正中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
枝干粗壮,伸展茂密,遮蔽了东南半个庭院。比云间坞主院里的那处梧桐树更大,更高。
阮朝汐下车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天幕,她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枝繁叶茂的枝桠。
“好粗壮的梧桐。”
身边的白蝉也仰头打量着梧桐。“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郎君院子里这棵,是郎君的祖父少年时栽种下的,五六十年了。”
阮朝汐点点头,问白蝉,“我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郎君未曾告知。刚才只遣人吩咐下来,他另有住处,要十二娘在清源居里好好休息。”
阮朝汐并未住进主屋,选了厢房住下。
睡前听到庭院里有巡夜的脚步声响,隐约有几句训斥声。她开了半扇窗去看,值守巡夜的是徐幼棠,带领着部曲,一处处地检查防卫布置。
碰着疏漏处,不客气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脾气比在云间坞时暴烈了许多。
阮朝汐躺在柔软的卧床上,陌生的环境让她辗转难以入睡,在庭院里细微的走动声音里,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去。
——
荀七娘是第二日午后过来拜访的。
“三兄偏心,把他空置的大院子让给你住,我说也要住,他倒把我赶回去,让我住自己的小跨院。”
荀七娘坐在清漆围廊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们荀氏族人太多,屋子不够,我和其他两个姊妹挤挤挨挨住一个院子里。我的屋子只有这么点大。”
阮朝汐坐在她的对面。
她并未坐在现成的围廊长座上,反倒坐在栏杆的高处,脚下踩着长木面,背后倚靠着大木柱。微风拂过围廊,间色长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起,露出脚下高履的丝绸鞋面。
“郎君为什么不让你住过来?这个院子好大的,那么多间空屋。”
荀莺初抱怨,“三兄说我话太多,晚上住过来,必然拉着你说整晚话,害你休息不好。他说不能如此怠慢贵客,叫我白日过来。”
阮朝汐笑了笑,头顶日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蔽日光,“我哪算什么贵客。”
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子撑在栏杆高处,两边的金线流苏就在肩头处微微摇动着,日光下映衬着姣色眉目,极为好看。
荀莺初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一会儿, “十二娘,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的人了,怎么打扮都好看。豫州其他坞壁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什么钟四娘,陈六娘,哼,都该让她们来见见你。”
说着自己起身,也学着阮朝汐的样子往栏杆高处攀,旁边几个女婢慌忙过来
', ' ')('拦阻,荀七娘攀了几下没攀上去,气恼说,“你们扶我上去!”
随侍女婢们不肯。为首那个低眉敛目地劝说,“十二娘是云间坞的贵客,如何坐,坐何处,奴婢们随贵客的便。七娘不可如此。叫大夫人听说了,必然要落下责罚的。”
荀莺初怏怏地坐了回去。
强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仿佛吹足了气的牛皮破了个口子,精气神从里头漏了个干净,她把几个女婢赶去远处,自己闷坐发呆。
阮朝汐踩着长板下来。
“心情不好就不要强做高兴了。”她趴在围廊内侧的木栏杆处,“想哭就哭一会儿,我替你挡着。”
荀七娘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脸靠在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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