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郎君卻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咬著牙大步往前走,道士只得拔腿去追,留下一張桌子、兩把圈椅,和凝眸沉思的李昭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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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尚書。」
漆黑的審訊室里只亮著一盞微弱的燭光,將綁在椅子上的人的影子盡數投射在牆壁上,隨著他起伏的呼吸微微抖動,巨大而幽黑,如鬼魅般猙獰恐怖。
李昭寧坐在四方木籠的正前方,唇角掛著一抹淺笑,靜靜地盯著對面坐著的戶部尚書——張倫。
「臣手腳被縛,不能全君臣之禮,望陛下恕罪。」
張倫面無表情地說出這話,儘管被關了七天,面色憔悴、眼窩深陷,但目光卻沒有絲毫怨氣或恐懼,反而透著一股八風不動、生死看淡的漠然。
李昭寧亦是目光平和地看著他,不露半分心中的忐忑和猜測,而是淡淡勾起唇角:「來人,替尚書鬆綁。」
兩個獄卒走上前解開了捆在張倫手腳上的繩子,張倫便自如地握住手腕扭了扭,穩穩地往後一座:「多謝陛下。」
他輕笑一聲,「臣知道陛下是想讓臣承認那往來的書信是臣寫的——」
「但莫須有之事,恕臣不能認罪,否則就是混淆視聽、干擾斷案,有連坐之責。」
「無妨,」李昭寧淡淡一笑,「朕今天來,不是為了逼供,而是有篇文章想讓尚書看看。」
「早聞張尚書詩文一絕,在文壇又有『借得李賀一縷魂』之譽,不會不願意為朕看首詩吧?」
張倫一愣,盯著對面的人李昭寧看了幾眼也未猜到她要做什麼,想了想身後倚仗,便還是淡然道:「願聞其詳。」
李昭寧走上前,將案上一張泛黃的紙箋遞給張倫。
張倫接過紙箋,見是一首應制詩,看了兩行便道:「寫得不錯。」
李昭寧輕笑一聲,又遞給他另一張紙箋:「這首呢?」
張倫接過詩文仔細看了看,道:「不如剛才。」
他仍舊不知道李昭寧要做什麼,但想起陳崔的叮囑,只要他拼死不承認便可免責,又放下心來,兩袖一震,坐得安穩。
李昭寧臉上笑意未改:「第一首詩是令郎的。」
張倫眉毛一挑,復又拿起那首詩看了看,道:「筆跡不是。」
「是我謄抄,」李昭寧補了一句,將第二首詩拿了起來,「第二首詩,則是今年省試錄取的最後一名舉子的詩。」
「令郎才學並不在最後一名舉子之下,卻因陳崔對你家族的限考令而屈才……」李昭寧嘆息一聲,緩緩地搖了搖頭,「明珠蒙塵,可惜可嘆。」
「犬子還小,當潛心研學,不應汲汲於功名富貴。」張倫眸光沉了下去,盯著地面緩緩開口。
「是嗎?」李昭寧突然站了起來,將一隻小紙團倏地擲到了張倫腳下,「那尚書可知,令郎是如何看待陳崔的禁考令的?」
張倫冷哼一聲,根本不為所動,緩緩俯身撿起那顆揉得皺巴巴的紙團,卻被紙上的內容驚得一瞬間面色駭然,連雙唇都變得蒼白無力。
那是張嵐在算命先生的引導下畫的一個小人,小人腹部寫著張倫的生辰八字,而小人兩側的空白處赫然寫著兩句詩:
父魂祭吾志,功名血染成。
「畜生!」張倫氣得雙唇顫抖、牙齒打顫,與僻靜長街上李昭寧見到的張嵐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不愧是夫子。
腹誹一句,李昭寧便道:「看來令郎並不像尚書所說那樣不急於功名利祿,而是渴求得連親生父親的生命都可以用來做祭|品……」
「若朕舉行一場專為『有才而無份』的學子舉行的殿試,」她笑笑,「尚書猜猜,令郎是願意做朕的門生,還是願意做陳崔的門生?」
張倫本在盛怒中,聽到這話卻突然靜了下來。
李昭寧繼位兩年,科舉也已經恢復兩年,她確實有這個實力,也能策動那些懷才不遇的學子們來參與這場殿試。
而張嵐與他之間的矛盾確實已經到了無可調和的地步。
若李昭寧所言為真,張嵐就一定會倒戈向她,而自己多年來的辛苦籌謀、為家族為後輩的隱忍痛苦,就成了個笑話……
「識時務者為俊傑,」李昭寧看向張倫,「張尚書若不想父子反目,就好好想想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吧。」
說罷,李昭寧便站起來,拍了拍衣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抬腳就要走。
而張倫幾乎是一把撲過來擋住了李昭寧的去路,跪倒在她面前,伏在地上緩緩開口:「臣……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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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就像一面鏡子,一旦裂開了一條小縫,真相便會抽絲剝繭,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