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捂住流血的手指, 也幾乎是背過身坐,才沙啞著聲音說「請進」。
那矮又小的板凳不太能支撐得住一個成年人的身形,使得他的背影並不偉岸, 還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院長把食物端了進來。
並不是只有光才會刺眼。
過於黑暗的空間使得常年待在陽光之下的她有一瞬覺得自己的眼睛被黑暗襲擊了一般,什麼也看不到。
但她似乎並不需要適應, 熟練的動作像是擁有紅外線攝像機的畫面一樣。
她已經輕車熟路,什麼地方會有障礙物什麼地方才是桌子她早就擁有了肌肉記憶。
三年來, 這一切都沒有變化。
「城主,由於光敏患者越來越多,城西建的專用療養院已經不夠用了,城東的人暫時都居家療養,福-利院早已經沒有新生兒了, 孩子們可以不需要監護人的幫助,足以靠互相幫助維持福-利院的獨立運作。」院長的姿態依舊守矩,朝著正前方匯報著工作。
這間屋子什麼都不會有變化, 唯一會變化的是城主。
她沒法從那句門外聽到的「請進」里聽出城主現所在的方位,有時候會是在桌子對面,有時候可能是房間正中-央。
「嗯,」她耳朵一動, 聽見聲音來自角落, 朝向過去, 又聽見那仿佛訴說著身體主人的病態的嗓音, 「他們這些年拜的神像有給他們正面的影響嗎?」
院長猶豫了一會兒, 說:「影響是有時效的……城西打算建個巨大的棚子, 把所有陽光都擋住,讓光敏患者住城西,其餘人住城東。並且他們正在實施當中了。」
「棚子?」城主似乎在笑, 「棚子怎麼夠?」
「他們最初是聯合了城東,打算消滅太陽……當然,也不用其他人反對,這個想法太不可行,所以決定搭建棚子,讓光敏患者也有自由生活的權力。雖然說是棚子,其實是搭建堡壘。」
院長並不年輕了,她比城主還要大上幾歲。
她從聽命於上一屆城主到聽從面前這位城主,十五歲就管理著當時還不算人多的福-利院,看著一位位孩子走出院子,成為了大半城市居民的「母親」。
她古板、嚴苛,無比遵守城主發下的每一道命令,與其說她效忠於城主,不如說她死守著城市。
她現在年齡不小了,身體功能雖然不差但也比不了從前,夜視能力更是糟糕。
她看不到城主,只能聽到那邊黑暗中傳來的聲音。
「不可以。」那邊說。
「陽光之城是一個整體,陽光平均地充斥著每個角落,大家同榮辱共存亡,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他說,「你知道的,老師。」
他是福-利院的第一批孩子,也曾經是她教導過的學生。
陽光之城無束縛無割裂無欺壓無恐懼,理應充滿自由、團結、平等、和平的光芒。——那是她外婆教導過她的,而她的外婆是上一任城主。
院長點頭,如果城西和城東處於不同的生長環境下,難保之後不會發生衝突。
她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黑暗狀態下對方看不到自己的動作,剛想出聲認同,又聽見對方的聲音在說:「會有辦法的。」
「嗯。」她應了一聲。
三年前,第一例光敏症出現在城主身上。
沒人知道原因,也完全沒有徵兆,甚至算不上從某天開始,而是在某一天的某一時刻,只是處於室內辦公的突然一瞬,他開始害怕太陽。
從窗口照射進來的陽光讓人恐懼,躲在屋頂之上的太陽可怖,就好像充滿光亮的空氣中都多了許多嘲笑他譏諷他監視他的因子。
他顫-抖著身體把所有門窗都關閉,而後光明再和他無關,黑暗將吸附在他的骨肉心血。
身為城主的他不是沒有過抵抗,他許多次許多次地充當第一例的實驗品來總結病因,然而除了病症以外毫無所獲。
先是害怕暴露在陽光之下,後來是見不得光亮,再後來,皮膚在任何有光的環境下都會開始萎縮,仿佛被置於火烤,身體會莫名疼痛炙熱,皮膚和肌肉發出「滋滋滋」的響聲,像被煎熟的肉。
就好像他們這群光敏病患者被光明所驅除。
「會有辦法的。」他說。
雖然他吃了許多藥片注入了許多藥劑仍然無效果,使得他的身體被藥物浸染得疲憊不堪。
雖然他已經在常年的黑暗中進化出了極致的夜視能力,也查找過許多書籍資料,仍然一無所獲。
雖然他總疑心城民的反抗、前輩們的嘲笑,雖然他無數次看到自己從責任位上滑落而底下是萬丈深淵,雖然他徹底認清了自己是個無法盡責的好城主、一個理應平凡的庸才。
雖然雖然。
但他仍然會讓責任把他壓成肉泥後才解脫。
他會想到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