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鈺警告自己最好在裴珩回來之前快快地入睡,或者假裝睡著了,好跳過他以往最期待的睡前交談環節。
以前他最喜歡這個時候, 他和裴珩面對面地側躺著, 他說一句,裴珩說一句, 無聊地說著沒有結論的話題直到快天亮,兩個人才逃難似的要用被子蒙頭趕快睡覺, 第二天醒來都不記得昨晚說過什麼。
幾個月前發生過的事情現在想來,就和上輩子一樣遙遠。
會變成這樣顯而易見都是裴珩的錯。
姜明鈺抱著枕頭把自己的臉很深的埋進去,閃著金屬冷光的恨意代替他呼吸。
如果裴珩沒有愛上別人,就不會有那部小說的出現, 他不會預知未來命運似的發現那本小說,他不會發現自己的友誼變了質, 他們能一直躺在床上漫無目的的聊天,一直漫無目的的在街頭騎自行車……不要改變, 永永遠遠,沒有盡頭。
歸根結底都是裴珩的錯。
枕頭邊有餐巾紙,姜明鈺非要很缺德的用裴珩的被子擦眼淚。
這齣於他一個很幼稚的想法, 既然裴珩讓他傷心, 他就要裴珩伴他的眼淚入眠。
裴珩洗漱好,看見姜明鈺像|根|標|槍|似的筆直僵硬地躺在床上,眼皮紅彤彤的腫了一點。
他的床單被套昨天換的,是灰色的格子圖案, 一小塊的濕痕在上面很明顯。
裴珩很講究訊問的漸進性:「你睡了嗎?」
「睡了。」姜明鈺緊閉雙眼,如是答道。
裴珩開始加大難度:「我被子上為什麼有塊濕的?」
眼淚代表懦弱的一部分,而承認自己的懦弱又需要勇氣。可勇敢的人為什麼會怯弱地流淚?
這是個很嚴肅的悖論, 探討需要時間,姜明鈺和裴珩今晚的議題不是這個。
姜明鈺否認自己的流淚,鄭重而嚴肅地告訴裴珩:「是我的口水。」
裴珩的困惑加深了:「你為什麼要在我的被子上吐口水?」
姜明鈺翻了個白眼,在心裡想裴珩是白痴。
——因為裴珩是很賤的壞蛋,而他恨他,所以他躺在仇人的床上掉眼淚。
——因為裴珩分不清口水和眼淚的區別,所以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
他越想越覺得好笑,轉過身去,背對著裴珩偷笑。
結果,無知的裴珩在他的竊笑聲中關了燈,他立即感受到身側的床陷下去一塊弧度。姜明鈺有種很柔軟的錯覺,仿佛自己是弧面上的一顆圓球,要在重力的作用下朝著裴珩滾落。
這種錯覺讓他驚惶,他不得不死死地用雙手抓著平滑而沒有著力的牆面。
過了會兒,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姜明鈺悄悄的長吁一口氣,他非常遺憾宣布重力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強大,並不需要他展現出殊死搏鬥的姿態。
「因為好奇嗎?」黑暗中,裴珩問。
裴珩好老土,那麼久以前發生的事情還要問。
相較之下,姜明鈺更願意繼續和重力殊死搏鬥。
可他背對著裴珩,恍惚感覺到這裡被宇宙遺棄,是漂浮星空一處居無定所的塵埃。
行星的牽引力在這裡被抹除消失,只剩下他和裴珩在宇宙的背面懸浮。
既然剛剛假裝不知道,現在又為什麼要問?裴珩出爾反爾的詭計似乎只為了挑選一個更合適的時機,撕爛他的自尊心。
姜明鈺閉了閉眼睛:「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裴珩篤定的說:「你明白的。」他繼續問:「為什麼要抓住我的手?還有在閣樓上的時候為什麼要突然生氣?」
姜明鈺感覺裴珩在逼他,逼他必須要將那三個字吐出來。
他想破罐子破摔,乾脆全都說出來,想要坐到裴珩身上去,掐著裴珩的脖子任性的說你敢不喜歡我你完蛋了!
可有個聲音囈語般的在他的心中低吟,做好準備了嗎?
準備好裴珩的身影在他過去十八年裡的回憶中一幕幕地抹去,準備好那些無可替代的記憶因為得不到而變得痛苦,準備好未來每一個獨自的瞬間都要不受控制地想到他。
不、不、不!還能更深刻,更具體!
是這個名字從他生活中的隨處可見,變得莫諱如深連自己都不敢提起。
說出來很簡單,不簡單的是要有這份寧願失去也不容許自己錯過,要摔爛一切桎梏的決心。
被拒絕愛的羞恥會摧毀所有,它遠勝過了承認愛的勇氣。姜明鈺是膽小鬼,他寧願裝聾作啞、裝瘋賣傻,寧願說謊,也要逃避那三個字的分量。
他不要失去裴珩。
不能說,決不能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