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清略作猶豫,「既如此,新法推行是否延遲?」
「照常進行。」蕭恆說。
他並沒有待多久,到了太子用膳的時候,秦灼回去後總是蕭恆陪著。
裴蘭橋皺眉道:「陛下這次……有些操之過急。」
君王離京,兩國交戰,並非新法頒布的好時機。
李寒嘆口氣,繼續塗一根做架子的竹骨,這次他塗成了藍色,「湯後之死給陛下的刺激太大了。」
裴蘭橋看著他吃過的那隻盞子,喃喃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陛下登基多年,從前又久經沙場,下官還以為……」
以為他習慣了有人會死。
「不一樣。」李寒拿起風箏的殘軀,「陛下殺過不少人,但從他立志以來,沒有一個是冤枉。替湯氏上諡、大葬遠遠不夠,得等天底下再不會有第二個湯玉壺……」
他才能真正放下。
日已西沉,餘暉照著李寒指頭狠狠咬了一口,反嫁禍一根竹刺,把傷口塗得像血。李寒呢,只無所謂地彈彈指頭,似乎哪怕此刻天塌地陷,給太子扎風箏也是天下第一要緊事。
他一直是這樣一副可惡至極、金剛不壞的樣子。
裴蘭橋問:「會有那一天?」
「如果這個能一直推行下去,至十年、百年,」李寒拿一根竹篾敲了敲那一堆書稿,「就會有。」
***
齊軍進犯,大梁首戰不利,人心惶惶。
八月十八,天子下詔,率禁衛親征,雲麾將軍鄭素隨駕,調西兩道軍隊,總二十萬兵馬馳援。太子監國,著大相李寒輔佐、戶部侍郎裴蘭橋輔佐。
十七日夜,蕭恆將一副披掛起出來。壓了幾年的箱底,那箱子還叫蕭玠踩著夠過酥酪。
他弄了一隻半大不小的油盆,又不知從哪兒尋了塊鹿皮,這麼一浸一絞,就著燈光擦起來。他這活兒幹得仔細,滅了一盞燈也沒來得及續,就著另一盞繼續捯飭。
突然,眼前一亮。
「看東西要點兩盞燈,」那人說,「擦東西也是。」又補充道:「不然臣要跟阿耶告狀了。」
蕭恆笑道:「阿爹記得了。」
蕭玠將燭台放下,兩隻毛茸茸的白耳朵從他懷裡冒出來,是陳子元打給他的那隻兔子。
蕭玠看著他擦甲冑,輕聲問:「阿爹是不是要去打仗了?」
蕭恆手上頓了頓,說:「是。」
蕭玠半晌沒說話,等蕭恆將那雙環臂擦好,他細微的聲音才傳進蕭恆耳朵:「打仗會死的。」
蕭恆丟開鹿皮,從案上拾了手巾擦淨手,上去輕輕抱住他。
蕭玠叫他擁著,個頭只到他腰間,臉埋在他衣裳里,像白兔藏在他懷裡般。他瓮聲瓮氣地問:「阿爹會死嗎?」
「說不好,阿玠。」蕭恆蹲下,看著他的眼睛,「如果阿爹沒有回來,老師會在宮裡幫你。如果你想跟阿耶走……就跟阿耶走。要好好吃藥,好好聽阿耶和老師的話,知道嗎?」
兔子從懷裡跳下去。蕭玠抬手柄眼睛蓋起來。
蕭恆緊緊抱住他。
窗開了條縫,燭火被風抽打著,東跳西晃的,像戲台子上的將軍一彎臂膀時,背後一掀一掀的小旗。蕭恆輕輕抱著蕭玠後腦,感覺小腦袋輕輕聳動著,但記著秦灼不愛他哭,依舊不肯出聲。
過了好一會,方聽蕭玠啞著嗓子說:「我其實不想阿爹去打仗。但我知道,阿爹不去,會死更多人。他們也是別人的阿爹……他們也有小孩在家裡等他們回來。」
蕭玠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好討厭打仗。」
「阿玠,阿爹跟你保證,會儘量平安地回來。但如果阿爹回不來……」蕭恆蹲下。身,和蕭玠咬耳朵,「你同阿耶說……」
話剛說完,蕭玠立刻後退好幾步,帶著哭腔大聲說:「我不要,阿爹自己去說!憑什麼要我說,憑什麼啊……」
蕭恆想抱他,他卻一個勁躲。那副甲冑像具骷髏,支離破碎地躺著。
蕭恆將手縮回來,輕聲說:「那等阿耶回來,你替阿爹抱抱他,好嗎?」
蕭玠抹了把臉,狠狠搖頭。
蕭恆嘆口氣,走上前要揉他腦袋,卻被蕭玠後退避過了。
他手在半空停了一下,攥了攥收回來,只道:「這一段要聽老師的話。」
蕭玠不回答,但也不肯走。
蕭恆嘆口氣,道:「阿爹明天一早要走,今晚要把它擦完,還有把東西歸置好,沒法陪阿玠很久。給你熱一熱藥,在這裡吃完,讓秋翁送你回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