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玠還是不說話,抱起白兔徑直往床上坐了,把鞋子踢掉。一前一後的外八字,和秦灼踢鞋一模一樣。
接著,他把兔子放在地上,用被子蒙住腦袋,像要賴在這兒這麼睡了。
***
翌日清晨,天子出征,太子及大相登城送行。
蕭玠還從未穿過大服,人都不如衣裳高。他其實穿不慣舄,他步子又小,那又高又厚的木頭底子一不留神就會絆住衣擺。但蕭玠走得極其認真。白龍玄旗的影子將他攏起來,像極他父親的衣袍。
城下,眾軍整裝待發。
他從李寒手中接過酒壺,倒了滿滿一卮。
城頭上,李寒揚聲道:「滿酒!」
城下侍人將酒碗送入眾軍手中。五萬名將士,便有五萬碗好酒。
蕭玠雙手將酒捧給蕭恆,鄭重道:「王旅嘽嘽,如飛如翰。如江如漢,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濯征齊國。」*
蕭恆接過,高舉酒卮,朗聲道:「謝殿下!」
城下聲如陣雷:「謝殿下!」
蕭恆一飲而盡,眾軍一飲而盡。城頭上鼓聲大作,角聲亦起,蕭玠仰望著父親,心臟跳動如雷。
這也是他從未見過的蕭恆。如果非要找比喻,蕭玠會說,像根旗杆。
那甲冑一看就很有些年頭了,也有過大的傷殘,但敲敲打打一直沒換。阿爹原本瘦削,但穿上它就似佛祖的泥胎穿了金漆和寶衣,變得高大異常。阿爹顴骨很高,再瘦就有點嚇人,銀盔一擋,英俊得讓人說不出話。對,還有那盔。
那頂盔戴一落下,阿爹的眼神也變了。不再溫和、包容,變得又利又冷。
像有人將劍拔出鞘中。
同時,阿爹高喝一聲:「大軍準備!」
身旁戰鼓加快節奏擂起來。
號角像它的追求者,歌聲直上干雲霄。
蕭玠只覺整座城牆都隱隱顫動,他甚至擔心是號角要將城頭喊塌了。但他向下望去,看見了另一幅景象。
動地鼓聲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人小馬齊齊轉身。旗子高高舉著,彷佛一抓就能抓到。
蕭玠忽然想起,小時候聽阿耶講過,阿爹之前是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戰無不勝有多難?
阿耶說,所有的戰役里,全部都要統籌得當。大到陣型布置,小到糧草輜重,不能有一絲紕漏。衝上戰場的時候,他就是軍隊最高的旗幟,他絕不能比任何人先倒下。他站著不一定勝,但他倒下就一定會敗。戰無不勝,就是要做偶像、做閻羅、做神,不能做人。
蕭玠那時說,好累呀。
阿耶點頭道,是的,好累。如果沒有像阿爹這樣的人拚死拚活,就不會有這麼多屋子蓋起來,這麼多飯菜做出來,也沒有阿玠可以說不吃藥。
想到這裡,蕭玠突然叫了聲:「陛下!」
蕭恆已要下城,聞言還沒來得及轉身,一個又小又軟的身體就撲上來將他緊緊抱住。
「臣沒和陛下和好。」小太子努力狡辯,「是昨晚阿耶在夢裡說,要臣替他抱抱陛下。」
蕭恆輕輕拍了拍他肩膀,蕭玠向他一禮,目送這根高高的旗杆游下城牆。
***
蕭恆西征消息一到,秦灼當即就要重返長安。奈何天色已晚,當夜便收拾箱籠,只待明早啟程。
就在這麼個整裝待發的夜晚,鎮國將軍陳子元卻夜赴宮外,敲開了鄭永尚的門。
如此中夜造訪,又是深秋天氣,鄭永尚隱隱有了推測,忙問道:「可是大王腿疾復發?」
陳子元沒蹬准馬鐙,又踩了一回才翻上馬背,面色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大王……胃疼。」
鄭永尚只道是急症,心急如焚道:「宮中御醫呢?究竟是什麼症狀?大王今日飲食都有什麼,可否檢測出毒物?」
「鄭翁,您別急,」陳子元顛來倒去還是說不出來,只道,「您見了就知道了。」
鄭永尚便不拉著他廢話,忙往光明台趕去。
阿雙自從秦溫吉誕子後便未還梁,如今又回來服侍秦灼,正在殿門前等著,一見他們便將人迎進來。
殿中燈火通明,秦灼正倚在榻上,氣色倒還好,小腹往下都由條黑狐裘蓋著,見他便道:「這個時辰,攪擾阿翁再跑一趟。」
「臣豈敢擔當大王此語,」鄭永尚也顧不得禮數周全,忙問,「大王是有什麼症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