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叫人為杜宇選棺安葬,又把諸事後續一一打點,囑咐許仲紀:「鄭涪之要走,不要攔他,給他備一匹好馬,乾糧不夠從我的份額里扣。青公最晚今夜就能知道消息,但估計會等新壩基構搭好再走,咱們這邊能請輛馬車嗎?」
許仲紀看他,還是道:「小鄭這是兩頭都在乎,擰巴了。你別往心裡去。」
李寒笑道:「他就是這個樣子。本不干他的事,非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鄭素就是這樣,不會說在意,時時都在意。
就像松山埋伏時他向李寒後背放出的那一箭,沒有蕭恆挾李寒那一把,也不會射中。但那一箭他必須射出去,他必須出這口惡氣。
就像青不悔是因賑濟糧前往松山,鄭素卻不全是。三萬叛逆對十萬王師,勝算何其渺茫。李寒身為要犯,是時必死無疑。但若有個人在營中,終有轉圜之機。
為了青不悔,他不想李寒贏。但同時,他也不想李寒死。
而李寒呢?李寒為了他認準的道,誰都能利用,誰都能坦誠。誰都能背叛,誰都能團結。他不期待任何善意惡意,但可以問心無愧地接受所有。
李渡白只作選擇,並承擔選擇造成的所有後果。
他沒怎麼糾結,對許仲紀說:「我給杜家寫封訃告,勞煩你替我寄過去。」
是夜,李寒展箋提筆,一氣呵成。最後裝進信封時,突然有幾個畫面在眼前一閃而過。
數日之前,一封信被他援手點燈,化成一縷青煙。
當時看到那封信,李寒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一個暮春,確切說是春夏相交之際。他被肅帝任為并州案主使,夜歸時杜筠已備酒以候。杜筠問他要查到什麼地步,他直言要徹查到底。杜筠是怎麼表示的?
杜筠舉起酒杯,說,我陪你。
果真陪到他最後一刻。
所以那封信里,杜筠不勸不問,只用李寒當年的話來告訴他:
——江不言清,河不言濁。安顧毀譽,我自做我。
知己如此。
倏然之間,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真的問心無愧嗎?
昏燈下,李寒靜坐許久,緩慢黏死信封。
第357章 一二三 吾鄉
數日後,大水消退,蕭恆正式駐紮松山城關。許淩雲率兵攻城,苦戰十日,受恆逆三方夾擊,不敵,敗退百里,陣亡三萬。
三日,許淩雲率軍返回長安。
松山一役是蕭伯如和蕭恆之間的一場豪賭。蕭恆賭上全部身家,蕭伯如為了組織起一支戰力強大的帝國軍隊,不得不動用一些能力卓越但態度動搖的世族人士,並竭盡心力地進行制衡,她離勝利只有一步之遙。如果蕭恆死於瘟疫、戰場或洪水,那會是一場大獲全勝。但蕭恆活了下來。她賭輸了。
在此之後,蕭恆所向披靡的時代正式開啟,廣泛意義的簞食壺漿相繼出現,各地州府紛紛相投。大梁西境北至西塞,下經英州,再達潮柳,已盡入蕭恆掌握之中。如今秦灼已返,松山已降,南境版塊亦悉數握於他之股掌。
真正奠定蕭恆勝局的戰役結束了,蕭恆卻像置身一台悲劇的落幕,調動不起半點振奮之情。一場天災成全了他,卻叫無數百姓陷落了。而後世只會交口稱讚,好一場命中注定的天時地利!而面對這人命搭就的通天之梯,蕭恆能做的只有跨步踏上去。
許多年後,有人探查過梁昭帝蕭恆的死亡原因,發現他死於一場慢性謀殺,兇手不詳,動機不詳。我們能夠知道的是,他是被一些人事物剝皮零割般一點點殺死。這場蓄意殺害始於元和七年的并州慘案,而松山一役,正殺死了他體內說不清道不明的某一部分。後世得出一個令人震驚的研究結果:在這眾多兇手里,能夠捅出致命一刀的,除蕭恆之外不會是其他任何一個人。
研究者抽絲剝繭,決定以蕭恆駐松這一時段作為切入點。玉升三年夏,蕭恆離潮入松,經歷了一整個夏季的暴雨和整個秋季的瘟疫高峰,他在冬天基本痊癒,繼續帶兵南下。這條線路為蕭恆的死因研究提供一個嶄新思路:蕭恆一個奄奄待斃之人,為什麼能活這麼久。沿著這條進軍路線,或許能找到部分答案。
玉升三年冬,天異象,南地大雪。
雪片撲撲簌簌沖臉打落,崔百斗抹一把臉,「南方怎麼還下這麼大的雪?梅統領,將軍身子骨還沒好全,你勸著,別趕路趕這麼急啊!」
梅道然笑道:「耐不住有人歸心似箭。」
崔百斗疑惑,「歸心?將軍要回不是得往北走潮州,這是歸哪去?」
梅道然吹聲口哨,朗聲笑道:「將軍,您只叫咱們趕路,也沒說個落腳地方。這不,大夥心裡打鼓,怕叫您給賣到南洋去哪!」
蕭恆尚未開口,一旁李寒已裹緊棉袍,手拍馬鞍,隨口歌道:「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
蕭恆拉過他馬韁,李寒抄手進袍子,當即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