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戰,並非孤注一擲的搏殺,而是周密規劃之後的一場豪賭:
陸棠此前便和顧長淵反覆推敲了戰局地勢,篩選出了敵軍後方最有可能的輜重通道和最合適的突破口。而十里長山子弟多出自江湖,武藝高強卻少有成建製作戰經驗,難以支持與正規軍的正面交鋒。依地形設伏以奇制勝,已是眼下最合適的破局之策。
只是陸棠勝,敵軍糧斷心亂,自會退兵;若她敗,山寨便將身陷重圍,吉凶難料。
顧長淵自她出發後,就一直守在議事堂。
「南門巡防換崗了嗎?」
「已換,是第二批人,剛交接完畢。」
「北峰暗哨呢?」
「魏長老增派了五人,正輪轉守夜。」
「好。」他點頭,聲音低卻篤定:「將巡邏間隔縮短半刻,再傳令備足火油,夜內一旦有異動,優先守住山門。」
「是!」 傳令兵應聲疾去,腳步在夜中響得鏗鏘。
廳堂內人影穿梭,文書、戰報、調令層層傳遞,案上堆滿軍圖與情報。搖曳的燭火在顧長淵削瘦的面龐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這場戰役早已在他心裡反覆上演了無數遍,最好的局面,最壞的結局,與陸棠一同商定的每一個細節,此刻正被一一落實下去。陸棠是破局的利刃。而他——必須守住這座山寨,為她穩住後方,等她歸來。
「顧先生,後山補給還需再調整,柴料一項——」
「不必入庫,移至偏院,留作預備。若山門有變,方便及時取用。」
「明白!」
「顧先生,傷兵安置初步已定,但防守人手——」
「輕傷者列入輪替,優先守南門,確保正門無虞。」
「是!」
夜漸漸深了。議事堂內燈火未熄,顧長淵也沒有片刻懈怠。
只是在忙碌的間隙,一點隱約的焦躁悄然浮上他的心頭。他從來都是衝鋒在前的那一個,所以人生走到此刻,才有機會體會明白——原來,等待一個人的生死,是如此煎熬的事情。
他走過無數戰場,見識了數不清的生生死死——這其中甚至包括自己的生死。往常哪怕風雪壓陣,他亦自信能於千軍萬馬中提劍破敵,一力決斷。然而今日,他只能坐在這張破椅子上,看不見戰場,亦看不見她。
這是他受傷以來,第二次深恨自己的無能。
第一次是在京城。彼時他尚未適應新的身體,站都站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轉身離去。他努力抬手去抓父親的衣袖,卻只狼狽的栽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那道背影,穿過長廊,沒入暮色,再無蹤影。
而事到如今,他依然只能等,等著陸棠帶回消息。
戰場上容不得猶疑,他自詡一向冷靜,從不輕易質疑自己的判斷,可是這次,他忽然怕了——怕基於地圖對山川地勢的想像終究無法替代親眼所見,怕自己算錯了,那條山道最終不是敵軍糧道,怕對方早有埋伏,怕陸棠負傷,怕她……死在這場他與她一起定下的計謀里。
顧長淵的指尖在這翻覆的思緒里微微收緊,骨節泛白,心頭浮現出一個諷刺的念頭——他能在此推演千百遍戰局,鞠躬盡瘁,謹慎籌謀,可也許這一切,終究都無法左右她的結局。
夜更沉了,時間像是被無限拉長,更漏的每一次滴落都是像砸在心上,折磨著人的心緒。
輪椅並不舒適,顧長淵已經坐得太久了,腰背隱隱作痛,右半身因血液不暢而微微發麻,仿佛不再屬於這個軀殼。他卻仍舊不願離去,目光牢牢落在案上,仿佛只要將每一樁事務處理到極致,便能彌補前方戰場上無法掌控的變數。
他不是沒有覺悟的人。他是軍人,在戰場上長大,見慣了斷肢殘臂血肉橫飛,自也早已預見到自己終將面對的結局,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如今不過是殘疾,能從那樣一場苦戰中活下來已是少有的幸事。
可他仍然忍不住恨起來——恨這具身軀再也提不起刀,再也不能親自衝鋒,也再無法親手護住自己想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