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棠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鄭重地道謝。篝火的光透過車簾映在他的眉眼間,削去了凌厲,添了幾分疲憊,也讓他的神色多了幾分說不出的真誠。她擺了擺手,語氣仍舊隨意:「小事小事,畢竟你是我罩著的人。」
除此之外,叛亂大傷後,顧長淵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因傷勢過重無法起身,復健也一度中斷。此番行程跋山涉水、風餐露宿,等到行至中途,他的行動幾乎需要完全依賴秦叔。
每日上下馬車,皆須秦叔抱扶;野外紮營時,他也只能由秦叔抬上抬下輪椅。這具已失去大半控制的身軀,一日又一日,在眾目睽睽之下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沉重、笨拙、無處可藏。
起初,隊伍里的人都不敢看他。他們難以將眼前這個連站穩都要靠人扶持的殘弱之人,與傳聞中那位縱馬破敵、揮劍如風的少年將軍重疊。他昔日刀鋒所向,敵軍皆要避其鋒芒,如今卻須人抱上馬車,扶正坐直。這樣樣的落差太沉重,令他們不知如何安放眼神與情緒——既不忍直視,又不敢憐憫。
只是顧長淵的態度,又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勞煩了。」 每次落地,他總會輕輕頷首,語氣平靜地向秦叔道謝,既無羞憤,亦沒有一絲難堪。
偶爾在野外歇腳,眾人圍爐用飯時,他也會請秦叔幫他從輪椅上挪至火堆旁的坐墊上。夜風漸涼,火光跳動間,他熟練的整理著自己的姿勢,右腿無法收攏,便俯身用手一寸寸拖至身前盤好,右臂無力外翻,便用左手微微掖住。待一切安置妥當,他便自然地抬眸,與眾人攀談。
有時問沿途地勢走向,有時評驛路防務布設,語調平和,見識廣博,言辭有度,偶爾還帶一兩句戲言,引得篝火邊笑聲連連。
他始終神色坦然,從容如常。仿佛那些外在的桎梏,於他而言只是旅途的風塵,不值一提。於是,漸漸地,眾人開始明白——他殘損的是軀體,不是氣魄。那份冷靜與尊嚴,並未隨他的身體一同坍塌。
某次紮營歇息時,一個年輕的親衛終究忍不住好奇,話還沒過腦子,便隨口問了出來:「顧先生……被人這樣抱來抱去,你不會覺得……不方便嗎?」
話音落下,四周空氣微頓,只余篝火劈啪燃燒的聲音低低響著,不少人下意識屏住呼吸,不敢去看顧長淵的神色。
誰知他只是微微挑眉,語氣平淡得幾乎漫不經心:「不然呢?你讓我自己爬?」
親衛一愣,旋即憋不住笑出聲來,同座幾人也輕聲笑了起來。原本悄然蔓延的不安瞬間散了大半。
顧長淵低下眼睛,目光落在火堆上:「沒有選擇的時候,就不用把時間經歷浪費在不必要的糾結上。我的身體確實不便,那就讓人幫一把,也沒什麼好迴避的。」他的語調溫和,平靜篤定,卻像一刀切開了眾人心底那層隱秘的尷尬與顧慮。
幾人對視一眼,神色微變,似是終於明白了什麼。壓抑許久的複雜情緒化作一聲低笑:「顧先生果然豁達。」
從那天起,隊伍里的諸位終於不再刻意避諱他的行動不便,甚至偶爾秦戈不在時也會主動詢問:「顧先生,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顧長淵也不推辭,所問即所答,落落大方。
他依舊坐在車裡,依舊上下都需人扶持,仍時時感到疼痛——肌肉僵硬、骨節鈍痛、夜晚翻身時的抽搐不止——但某種更深的東西,卻慢慢安靜下來。
大約遠行終究是令人愉悅的。
第29章 趙頌 十里長山雖小,卻也不是誰的附庸……
就這樣一路顛簸, 跋涉將近一月,陸棠一行終於踏入辰國境內。
北方群山四季分明,冬雪深重, 而辰國地勢綿延起伏,丘陵重疊,山嶺連綿, 氣候濕潤得近乎黏膩。空氣中彌散著泥土與草木交織的氣息, 潮濕水汽裹著微微熱意,透過衣襟沁入肌膚, 叫人恍然覺出幾分南疆特有的沉悶感。
離了十里長山,陸棠才真正對「亂世」二字有了具體的實感。
一路南下, 皆是破敗與荒涼:村落殘破,田壟荒蕪, 道路兩側不時出現焦黑的斷垣殘壁。泥濘的鄉道上,挑著擔子趕路的百姓步履匆匆,衣衫襤褸,神色惶然。一見馬隊逼近, 便慌忙閃避,眼中既有警惕,也有麻木。
偶有炊煙升起的村莊, 多半屋舍傾圮、人影稀落;更常見的是殘兵游勇據守一隅, 守著一間破敗的糧倉, 苟延殘喘。間或路過極端之地,路旁餓殍遍地, 屍骨白露,腐敗氣息隨風浮動,令人作嘔。
「辰國的地形以丘陵、山地為主, 少有大平原,這也決定了他們更倚重步兵,尤其擅長山戰。」 馬車中,顧長淵微掀車簾,靜靜望著窗外起伏的山勢,「他們的軍隊精銳雖不如北境鐵騎的衝擊力,但在地形複雜的環境下,作戰能力極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