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冷靜至極,仿佛只是在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甚至還在反過來安撫她:「不過興許只是暫時的。」
陸棠卻聽得心頭更緊。她顧不得再多說,猛地起身,衣角翻飛幾乎帶起一陣急促的風聲:「我去找大夫。」 話音未落,人已推門而出。
顧長淵靜靜地聽著她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艙門被風一帶,輕輕合上。黑暗重新籠罩下來,沉沉壓在他周身。他緩緩收緊指尖,最終落在薄被之上,無聲的蜷成一隻拳。
其實不止看不見了,他右半身無時無刻不在的酸麻不知為何也褪去了,只留一片空茫。他恍惚覺得自己又一次被命運推到了深淵的邊緣,往前一步,就是無盡的絕望和再也拾不起的尊嚴。
然而,他不能慌,他更不能讓陸棠慌。
他只能冷靜,他只能等。
船身微晃,水聲沉沉。他靜靜地坐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未知中,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所幸他並沒有等太久,不多時,陸棠便引著大夫匆匆回到艙中。
大夫穩穩坐於榻側,袖口輕攏,指腹搭上顧長淵脈門,細細探查。指下脈象浮沉紊亂,氣血虧虛,顯見他高熱方退,血氣衰敗,舊疾未愈,又添新傷,整個人已然到了極限。片刻後,他緩緩收手,取過案上的燈盞,移至顧長淵面前,沉聲道:「顧先生,隨光而動。」
顧長淵聽言緩緩抬眸,然而,眼前仍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他靜了靜,沒有立刻出聲,仿佛還在反覆確認自己的感知是否有誤。大夫見狀眉頭微蹙,換了根銀針,輕輕靠近他的眼角,試圖喚醒本能反射——然而,依然毫無反應。
燭火輕搖,映出顧長淵漆黑的瞳仁,清澈,卻空茫,目光渙散,不聚焦於任何實物。
大夫沉吟片刻,神色愈發凝重,復又移至顧長淵身側,沿著經絡自肩至掌緩緩按壓。每按一處,便細細觀察他的反應。然而一路探查而下,無論是手掌、指節、臂膀,顧長淵皆毫無反應。直到最後一處,大夫取出銀針,精準地刺入膝下穴位,銀針微顫,那片肌肉卻依舊無聲無息,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了無迴響。
自始至終,顧長淵只是安靜地靠著,眉眼沉靜,雙目微斂,不曾皺眉,不曾迴避,沒有絲毫察覺到這些動作。
他又轉而細察左側。指下肌肉雖已鬆軟痿弱,但觸及時,顧長淵總因無法預計這樣的接觸而微微顫抖,顯見觸覺尚存,氣血雖滯,然經絡未斷。只是臥病多日,血脈澀滯,力量已然大減,舉動遲緩,力不從心。
大夫緩緩收回手,神色複雜,抬眸看向陸棠,沉聲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空氣仿佛在頃刻間凝滯。
陸棠只覺得心頭猛然一沉——她清楚,大夫這一句「借一步說話」,意味著接下來要聽到的,絕不會是她期待的結果。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邁步向前。顧長淵卻在此刻緩緩抬手,順著陸棠扶著他的方向輕輕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腹冰涼,掌心微顫,聲音卻依舊沉穩而克制:「就在這裡說。」
大夫微微一愣,卻也未再堅持。他捋了捋鬍子,沉吟片刻,方才開口:「蓋《靈樞·海論》有云:『五臟六腑之精氣,皆上注於目而為之精』 。顧先生舊疾未愈,復加勞損,高熱多日,氣血虛耗。今觀脈象,尺脈沉伏,主血脈不利,關脈澀滯,顯氣機瘀阻,絡道閉塞。且先生此前之創,根在頭顱,今復發舊疾,顱內蓄血加重,恐壓及神機,致手足之控盡失,目不能視。」
陸棠的指尖狠狠收緊,唇瓣微微泛白:「那他……能恢復嗎?」
大夫拱手,沉聲道:「若血塊能自行吸收,氣機漸復,或尚有一線光復之機。」
「可有其他法子?」 顧長淵自一片沉默中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得近乎冷酷。
大夫猶豫片刻,還是緩緩開口:「或亦可剖顱開竅,取其積血,以除壓迫。《千金要方》有言:『腦髓者,五藏之精,諸陽之會。動之不慎,禍及生機。』 。然此法甚險,利少弊多,稍有差池,恐神機俱碎,生死難料。」
顧長淵靜靜聽著,神色未動。
大夫緩緩轉向一旁的陸棠,繼續叮囑:「夫人,如今先生右側已全然癱瘓,日後照料須尤為細緻。《素問·宣明五氣篇》云:『血脈和利,精神乃居。』。此後每日需推揉經脈,以防肌肉痿縮;晨起以溫濕巾擦拭肌理,以助氣血流轉;每過一炊,須翻身更衣,衣衾不得有褶皺,以防生瘡腐壞;飲食宜清淡,忌膏粱厚味;尤需謹防跌仆與再發高熱,若覺氣機翻湧,須立時施以鎮神之方緩解,不可延誤。」
陸棠緩緩吸了一口氣,語氣堅定:「我明白。」
大夫又道:「另神機未復,氣機失調,先生或有難以自控之時。還要煩請夫人勤加照料,及時更換身下衣物褥墊,以防濕濁壅滯,生熱成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