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出口,廳中一時無言。
陸棠語聲稍緩,卻更為沉著:「當年我父親能夠以一己之力創立十里長山,齊朝已朽,朝綱不振。可若下一個一統天下的真命天子崛起,又有哪個皇帝能容我們在他眼皮子底下稱王稱霸?你們是覺得別人永遠看不見我們,還是覺得這山夠高,能擋一世天命?」 這番話,不疾不徐,卻直指要害。廳中幾名的統領交換了一下眼色,神情已經不復先前的激憤。
陸棠停了一息,再開口時語調更為堅定:「如今之計,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趁亂局未定,搏一個未來。」
她轉身緩步回到主位前,不疾不徐地繼續道:「燕北川,我已親自見過。他治軍嚴明,不藏私,不重門第,麾下強將如雲,能臣輩出。南有江南商賈歸附,北有河中水師效命。他如今缺的,不過是一個立場——一面旌旗,一份象徵正義與人心的歸附。」
「而我們,正好能給。」
她的目光如刀鋒般掠過廳堂每一個人:「各位,這一局我們必須賭。否則,終有一日,別人的鐵騎將會替我們做出選擇。」
廳堂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陸棠等了等,又看著眾人,嗓音平穩:「或者說——你們之中,有誰還有更好的法子?」
這一聲,沉如金石,落地生響。
半晌,角落中有人輕咳一聲,緩緩起身,語氣里夾著幾分不服,也有幾分感慨:「寨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們這些老骨頭,聽不懂什麼天下大勢。可你既然早已定下,何必又擺出同我們商量的樣子?我老季,怕的是這個?」
陸棠的神色裡帶上尊重之意,話中之意卻未退半步:「季叔,你是寨中老人,我尊你一句。可我今日擺在這裡的,不是虛情假意的詢問——是要大家看清楚,這一步若踏出去,就不能再回頭。」
她緩聲繼續:「你們說得沒錯,這是一場賭,贏了,自有封地爵位;輸了,就馬革裹屍。十里長山不講一言堂,今日我把話放在這裡——願與我同行者,咱們同上同下;若有不願者,也可留在山中,守你們願守的東西,我們會守到底,直到……守不住為止。」
這一刻,整個廳堂靜得落針可聞。眾人面面相覷,卻再無人開口。
片刻後,一直沉默不語的霍雲終於動了。
他緩緩起身,望著廳中靜默的人群,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氣,低聲開口:「寨主,你既已決意,那老霍——便與您站在一處。」
言罷,他轉過身來,緩緩掃過仍帶猶疑神色的長老與頭領:「諸位兄弟,我霍雲誓死隨寨主同行。你們若尚有異議,現在便說;可若已定下,這條路便再無回頭的可能,我們一同全力以赴。」
這句話,像是一錘定音,敲定了眾人的立場,也斬斷了所有拖延和觀望的餘地。
短暫的沉默之後,終有數人低聲開口,隨後回應如星火燎原,聲音愈聚愈齊。一道道身影走上前來,眾人一一抱拳躬身,聲音由低轉高,終匯成一句:「謹遵寨主號令!」
陸棠立於主位之前,望著這一幕,神色無喜無悲,唯有眸光深處,一點沉沉的光亮微微晃動。她微微點頭,環視一圈眾人,聲音平穩:「既如此——從今日起,清點子弟兵,籌備兵甲糧餉,整軍備戰。」
這一聲落下,似有風自堂外而入,拂過案上的山河圖,捲起圖角輕輕一揚,翻飛之間,仿若旌旗獵獵。
她的聲音在廳中回盪,乾脆沉穩,宛若斧鉞一擊,斬斷舊局,劃開新章,十里長山幾十年來最重要的一道分水嶺就此落定。
自此,十里長山,正式歸入燕旗。
在眾人面前,陸棠果決自信。她力排眾議,定下大計,令山寨清點兵力,整頓糧草,籌備兵甲弓弩,為即將到來的戰事做好萬全準備。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從容如常,沒有半分動搖。可當議事廳的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喧囂驟然遠去,山風撲面而來,她才猛然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仿佛整個人都被抽空了力氣,只剩一副支撐已久的殼。
她轉身,踏入夜色,穿過灑滿月色的回廊,推開顧長淵院門。
屋內燈火未熄,靜謐溫暖。顧長淵靠坐在軟枕上,面前攤著棋盤,正與自己對弈。黑白棋子錯落其間,局勢已入膠著。他聽見門響,指間一頓,隨即抬眸朝她望來,眸色沉靜如夜。
陸棠站在門口,看著他,也看著那盤久未落子的殘局。她來的時候還未完全從「決策者」的身份中抽離,步履匆匆,腳下生風,可推門一刻,暖光撲面而來,她看見他靜靜坐在那裡,不急不問,只等她走近,等她開口。她忽然覺得心口悶了一下,有一根繃得太緊的弦,終於鬆動了。
她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我能靠著你歇一會兒嗎,就一會兒?」
他沒有多言,只是將棋盤遞給她,看著她把它穩穩放在一旁,然後任她靠近,躺到他身側,手覆在眼上,像是真的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