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棠身披銀甲,立於高台之上,目光沉穩如炬,俯瞰著整齊列陣的戰士,肩背挺拔,腰懸佩刀,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她迎著一道道熾熱堅定的眼神,緩緩開口:「十里長山的兄弟們!」
她的聲音穿透風聲,渾厚而有力,回盪在山谷之間,重重撞進每一個人的胸膛。
「今日,我們踏入亂世,不是為了苟且偷安,而是為了十里長山的未來!」 她抬起手,抽出腰間長刀,寒光逼人,直指長空。「自開山立寨至今,我們從未屈膝,亦未曾被任何勢力奴役!今日,我們踏出這座山,不是為了臣服,不是為了替人作嫁衣,而是為了自己。我們要在這亂世中殺出一條路,奪下一席之地!」
她的嗓音愈發高昂,如戰鼓催征,氣勢如虹——「我們行走江湖,求的是義,守的是信!今朝出征,不為一己之私,而是為了生路——為了這片山河間不滅的薪火!」
「今日一戰,若生,還鄉!若死——」 她略頓,眸光凌厲,掠過台下那一張張年輕的無所畏懼的面龐: 「——黃沙埋骨,亦無悔!」
「無悔!」 萬千戰士齊聲吶喊,聲震山林,響徹雲霄。
顧長淵坐在輪椅里,望著她立於高台之上,銀甲耀日,刀光凜冽,襯得她仿佛烈焰中即將振翅的鳳凰。她站在風裡,目光不移,背脊筆直,像一柄真正出鞘的利刃,鋒芒畢露,誓要在這亂世之中劈開一條血路,為十里長山殺出一個明日。
鼓聲再響,戰馬嘶鳴。
山門洞開,鐵騎如潮,蹄聲隆隆,踏破塵埃,奔赴戰場。
十里長山,在這一天,正式踏入了亂世烽火之中。
第53章 史書里的浪漫敘事下,亂世是……
此後的歲月, 是漫長的戰爭,是連綿不絕的廝殺,是一城又一城的爭奪。
史書里的浪漫敘事下, 亂世是群雄逐鹿、風雲激盪的燃情歲月,可那些文字,承載不了戰場上的血肉橫飛, 也刻畫不出曠野間橫陳的累累白骨。亂世落到真正的人間, 是鮮血浸透泥土,是烽火吞噬大地, 是人命如草芥,一將功成萬骨枯。
陸棠率領的十里長山子弟兵, 憑藉獨特的強弩戰術,在燕王麾下迅速嶄露頭角, 成為最精銳的隊伍之一。他們開戰時弓弩細密如織,破陣時勢若雷霆,退守時固若金湯,陣型嚴整、攻守有度, 令敵人聞之色變。折損相較於其他隊伍,亦不算慘烈。
可她身邊的人依舊換了一波又一波。
那些昨日並肩作戰的兄弟,那些一同圍坐在篝火旁笑談風生的人, 那些拍著胸膛說「此戰之後痛飲三杯」的將士, 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血泊里, 化為塵土,永遠地留在了某座不知名的山谷里, 某片染透血的黃沙上。
起初,陸棠會在每一場戰後親自巡視戰場,辨認屍首, 登記名冊,將戰死兄弟的佩刀擦淨、遺物封妥,親手為每具屍體蓋上白布,拈香默哀。
可後來,死得人太多了。屍體來不及一一收斂,只能統一推入火堆焚燒,或就地挖坑掩埋。
她不再有力氣,也沒有時間。一場場惡戰打下來,陸棠漸漸不再過問每一人的名字,如非必要也不再踏入戰後的清理區域。偶有士卒小聲念叨陣亡名冊,她聽著聽著,便沉默地側過臉去。她依舊與顧長淵書信往來,只是越來越少提及「十里長山」,筆下再沒有「回去之後要重修寨門」 「要教小姜學弓」 之類的閒言碎語,沒有篝火、沒有山風、沒有舊人。沒有未來。
她的神態日漸冷淡,動作愈發狠厲,決策也愈發果絕。
起初,她在夜襲前尚會耳提面命:「繳刀者不殺,不許辱屍。」
戰到後來,出發前只留下短短一句:「動作快點,別留後患。」
她像是把所有的情感都藏了起來,將疼惜、悲憫、哀慟、軟弱統統壓入心底。然後用越來越縝密的指揮、越來越精純的刀術、越來越不近人情的命令,把自己一點點鑄成一柄利刃,隨即繼續奔赴下一個戰場。
所幸,顧長淵此前的謀劃,加上與趙頌的聯盟,將李肅牢牢限制在南境,他們並未陷入兩面作戰的窘境。
而隨著戰線北推,時間越久,中原的民心越是傾向燕王——最初,是十里長山的義旗,是陸崢遺澤的號召。可時間一長,燕北川治下軍紀嚴明,兵丁不擾百姓,有淮西的財力為其後盾,轄地亦不需要徵收沉重的苛捐雜稅。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看得見誰在燒殺搶掠,也看得見誰在肅清積弊、整飭世道,嘗試在這廢墟上,鋪出一條生路。
於是,這一場一場的仗打下來,來投奔的人反而越來越多,逃兵歸順、起義軍歸附、流民請願納籍……燕北川的勢力越發穩固。陸棠的名號也愈加響亮。
霍雲病重的消息傳來的時候,陸棠有一瞬間只覺得陌生。那兩個字寫在密信最末,一筆一划四平八穩,卻又像是從某個遙遠的時間縫隙里忽然躍出的,撞得她心頭一空。